圣诞节前夕,修道城。街上有一些陌生的和一些半生半熟的面孔,曾经修道城的儿童现如今已经变成了成年男女,他们每隔一段时间都从外面的世界回到这里,发现这个城市变小了,就好像从来没有人打扫过一样。对于这些人来说,教堂的钟声和教堂塔楼上乌鸦的叫声好像他们孩提时代的儿歌。他们中的一些人在弥留之际还恍惚看到了大教堂广场上的榆树叶子在秋风中撒满了他们房间的地板。当他们的生命即将完结,生命的起点和终点开始会合时,这些最初的印象,那窸窸窣窣的声音和清新的香味,又重现了。
时令的标志满目皆是。在初级教士区的格子窗上,到处都是红色的浆果闪着光。托普夫妇小心翼翼地把冬青树枝插在牧师座椅上的雕像和烛台中,仿佛那是插在牧师和教士的上衣纽扣洞中。店铺里商品琳琅满目,尤其是醮栗、葡萄干、香料、蜜饯果皮和粗砂糖。一种不同寻常的欢乐和闲散的气氛弥漫在四周,这表现在杂货店门口挂的一大串槲寄生上,也表现在糕饼店的饰有哈利京像的十二夜蛋糕上——这么小一块十二夜蛋糕,倒不如称之为二十四夜蛋糕,或者四十八夜蛋糕——这是供抽彩用的,每人要付一个先令。公众的娱乐项目也有很多。一套曾在一个中国皇帝的心头留下深刻印象的蜡像,现在由于特别要求,只在圣诞节这一周中供人参观,地点设在一条小巷内一个破产的马车行老板家中。戏院门口的半身画像上,小丑杰克·索尼先生正在喊:“明天你好吗?”画像跟真人一样大,也几乎一样寒酸。这意味着一出新编的滑稽圣诞节童话剧将要上演了。总之,修道城很热闹。尽管从这一角度来说男子中学和特文科里顿小姐的女子学校不在此列。男子中学的学生都已回家,他们爱上了特文科里顿小姐学校的女学生,尽管她们本人还一无所知。女子学校也只有一些女佣偶尔出现在窗口。顺便一提的是,这些少女比开学时变得开放了,当然,总体而言她们还是端庄得体的。
今晚有三个人要在门楼上相会。他们每个人的白天都是怎么度过的呢?
内维尔·兰德勒斯这一天下午两点以前,仍在他安静的房间里专心读书写字,尽管克里斯帕克先生——他非常开化,不可能对节日的美好时光毫无察觉——已给他放了假。然后他着手清理书桌,把书本排好,把零星的废纸撕碎烧掉。他把屋内所有乱七八糟的东西打扫得干干净净,把所有抽屉整理得有条不紊,把所有跟他的学习无关的笔记和废纸全都烧掉。这些事做完后,他走到衣柜前面,挑出一些平时穿的衣服鞋帽——包括赶路时用于替换的厚实的靴子和袜子——装进背包。背包是新的,他昨天从大街上买来的。同时他还在那家店里买了一根重重的手杖,手柄非常结实,外面还包了铁。他试了试手杖,还挥了挥,掂了一下重量,然后跟背包一起放在窗台的座位上。至此,他的安排结束了。
他穿上衣服准备出门,刚要往外走的时候,在楼梯口遇到了初级教士,教士正从他位于同一层的卧室中出来。刚好内维尔又回去取了手杖,心想不如现在就带着它。克里斯帕克先生站在楼梯上,看到他拿了手杖又露面了,便把它接到手里,露出笑容,问他怎样选择一根手杖。
“其实我不太懂这种东西,”他回答,“我凭重量来选择它。”
“太重啦,内维尔,实在太重啦。”
“先生,赶了远路后倚着它休息一会儿不是挺好的吗?”
“倚着它休息?”克里斯帕克先生重复了一遍,做了个步行的姿势,“你不需要把身体倚在它上面,你只是用它帮助保持身体的平衡。”
“我得通过实践才能了解,先生。你知道,我不是在一个爱好散步的国家里长大的。”
“不错,”克里斯帕克先生说,“你不妨锻炼一下,以后我们可以一起走上几十英里。目前我绝不会落在你的后面。你吃饭前还回来吗?”
“我想不回来了,因为我们很早就要吃饭了。”
克里斯帕克先生高兴地向他点了点头,愉快地说了声再见,(有些故意地)表示对他绝对信任和放心。
内维尔先赶到修女之家,请接待他的人通知兰德勒斯小姐,说她的弟弟按照约定的时间来了。他等在大门口,甚至没跨过门槛,因为他发过誓不再见罗莎。
他姐姐对他们的约定也像他一样谨记在心,因此马上出来加入他的行列。他们亲切地见了面,没有在那儿逗留,便向上游内陆的方向走去。
他们走了一段路,内维尔说道:“我不会再踏入那个禁区,海伦娜。待会儿你就会明白,我不能不提到——我怎么说好呢?——我对她的迷恋。”
“不提不是更好吗,内维尔?你知道的,我不想听到你提这个。”
“你听听吧,姐姐,我对克里斯帕克先生说过,他很赞成。”
“好,那我就听吧。”
“好,事情是这样的。我不仅使自己不安心,不愉快,而且我意识到我也使别人不安心,影响了大家。要不是我这个倒霉的人在场,你,还有——还有以前聚会的其他人,除了我们那个烦人的监护人,明天都可以在初级教士院落一起欢宴,难道不是吗?确实,很可能会是这样。我很明白,那位老太太看不起我,在她那有条不紊的家庭宴会上,尤其是在一年的这个时候,我多么不受欢迎,这是很容易理解的。而且我必须与那位小姐隔开,我有充分的理由不该跟她有任何接触。何况不良的名声早已使我变成了这么一个面目全非的人,如此等等。我心平气和地向克里斯帕克先生提起了这一切,你知道他一向是主张自我克制的,然而我仍向他提出了。同时我特别强调,我与自己正在作着艰苦的斗争,而改变一下环境,离开一段时间,可以使我更好地渡过这一关。这样,既然天气不错,我决定作一次徒步旅行。我打算明天早上就动身,离开所有的人,但愿也包括原来的我在内。”
“什么时候回来?”
“两个星期后。”
“就你一个人去吗?”
“对我来说没有别人一起要好得多,除了你,哪怕有人愿意跟我一起我也不要,亲爱的海伦娜。”
“你说,克里斯帕克先生完全同意你去?”
“是的,完全同意。我也说不大准,不过刚开始他倾向于认为这计划是我的心血来潮,并且可能会让我更加不爱与人交流了。但上星期一的晚上,我们一起乘着月光散步,不紧不慢地讨论了这件事,我把自己的真实想法告诉了他。我向他说明,我是真心想战胜自己,等这一晚安然过去之后,我确定我离开这里比留在这里要好。我在这儿难免在街上遇到某些人在一起散步,这对我没有好处,而且这也不是想要忘记一些事的好方法。两个星期以后,这件事很可能就过去了,暂时过去。当它最后一次再度出现的时候,我还可以再离开一次。再说,我确实希望出外活动活动,享受那种有益健康的疲劳。你知道,克里斯帕克先生承认,这类活动对保持良好的精神和体质,有很大好处。他正直的禀性使他不可能对自己应用一套自然法则,而对我则应用另一套。当他相信我是真心实意想这么做的时候,他同意了我的想法,因此,我是得到了他充分的允许之后,才决定明天早晨出发的。我一早就走,在善良的人们去教堂以前,不仅要离开市区,而且要走得远远的,听不到这儿的钟声。”
海伦娜考虑了一番,觉得有些道理。克里斯帕克先生既然同意,她也同意,但她是按照自己的意愿表示同意的,她认为这是一项有利身心健康的计划,表现了真诚的努力,以及积极改正错误的意愿。她为这可怜的人要在这盛大的圣诞节孤零零地出走而同情他。她觉得必须好好鼓励他。于是她这样做了。
他要写信给她吗?
他要每隔一天写一封信给她,把他所有的经历都告诉她。
他有没有提前把衣服寄到要去的地方?
我亲爱的海伦娜,没有。旅行就像朝圣,只带一只行囊和一根棍子。我的行囊——或者说我的背包——已经打好,随时可以背上出发,我的棍子便是这根手杖。
他把手杖递给了她。她也和克里斯帕克先生一样,认为它太重,然后还给了他,问这是什么木头做的?硬木。
直到这时,他始终显得非常愉快。也许是为了取得她的赞同,他尽量讲这件事情光明的方面,从而鼓舞了自己的精神。也许问题的顺利解决带来了反作用,总之,随着白天的结束,城中的灯火渐次亮起的时候,他开始情绪低落了。
“我不想去出席这次宴会了,海伦娜。”
“亲爱的内维尔,你不用在意太多的事情。它很快就会过去的。”
“很快就会过去了,”他沮丧地重复道,“是的。但我还是不想去。”
“也许到时候会有一小段时间感到尴尬,”她安慰他道,“但也就那么一小会儿。”于是他又恢复了信心。
“我希望我对其他所有事情也像对我自己那么有信心。”他回答道。
“亲爱的,你的话讲得多怪啊,你是什么意思呢?”
“海伦娜,我说不上来。我只知道我不喜欢这么做。我感觉到一种奇怪的不祥的压力。”
她让他看河对面出现了紫铜色的云朵,说就要起风了。一直到了修女之家门口他们分手的时候,他都几乎没再说话。分手后她并没有立即进屋,而是站在门口,望着他走在街上远去的背影。他经过门楼两次,犹豫着是不是进去。最后,大教堂的钟报了一刻,他迅即转身,匆匆走进屋子。
随后他跨上了边门的楼梯。
埃德温·德鲁德度过了寂寞的一天。他从没想到对他有这么大影响的一件事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前一晚他还在自己的房间里,在寂静中为它哭泣。尽管兰德勒斯小姐的形象仍在他的脑海深处徘徊,这个美丽热情的小女生深深占据着他的心灵,她如此坚定,如此聪颖,这是他从未料到的。他一想到她,一想到他们本来是另外一种关系,就不免为自己的无能感到悔恨,如果他早些时候真诚一些,如果他早些时候对她的评价高一些,如果他不是把自己的生活作为一种命运的安排来接受,而是用正确的方式处理这件事,那么情况就会截然不同。但是,尽管这样,尽管这一切使他十分痛心,年轻人的虚荣和任性还是使兰德勒斯小姐的美丽形象依然停留在他的脑海深处。
他们在学校大门口分手时,罗莎流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它的意思是否在说,她看到了他思想背后的东西,直达他内心的深处?这不大可能,因为那是一种诧异和强烈的探询的表情。他觉得自己无法理解这一点,尽管它显然含有深意。
由于他只是在等待格鲁吉斯先生,见到他以后便要马上离开,他决定在这古城和它的四周闲逛一番。他想起自己和罗莎还只是小孩时他们到处跑的时光,那时心中有一种订过婚的自豪感。可怜的孩子,他心想,带着无比的同情和感伤。
他发现他的表停了,便拐进珠宝店,在那儿上了发条,拨准了时刻。珠宝商把一只手镯讲得天花乱坠,请他不妨看看,就当随便欣赏一下,不一定要买。他觉得这只手镯非常适合一位年轻的新娘,尤其适合一位娇小玲珑的美女。发现他对手镯并不热心,珠宝商又请他欣赏一盘绅士用的戒指。他看到有一枚戒指上镶有象征忠贞的印记,那是绅士们在成家之际常常会买的。戴这种戒指象征着负责任。有些人还会在戒指的里圈刻上结婚日期,把这看做最好的纪念品。
这些戒指也像手镯一样,引不起埃德温的兴趣。他对那位兜揽生意的老板说,除了他父亲留给他的怀表和表链,还有一枚衬衫别针,他从来不戴首饰。
“这情况我可以了解,”珠宝商回答,“前几天贾思伯先生来配过手表的表面玻璃,我也把这些玩意儿给他看过,问他可想买一些作为礼品,送给一位要结婚的亲戚。但他笑道,他的亲戚曾经戴过什么首饰,他心里一清二楚,同样也是一只带表链的怀表,和一枚衬衫别针。”然而珠宝商仍然认为,这不可能永远不变,只是目前这样罢了,“德鲁德先生,现在是两点二十分,我给你把表拨准了。请你留心,不要让它再停,先生。”
埃德温拿了表,把它放好,走出店门,心想:“亲爱的老杰克,哪怕我的领巾上多了一条褶皱,他也会注意到的。”
他到处溜达,消磨晚餐前的时间。不知为什么,今天的修道城似乎对他有点生气,很不满意,总想找他的岔子,好像他干了什么对不起它的事,只是它没有对他发怒,只是板着脸儿罢了。他平时的粗心大意这时却被一种渴求的目光取代了,他贪婪地注视着那些老建筑。他想不久就要远行了,可能再也见不到它们了。可怜的少年时代!可怜的少年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