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兄的背挺得很直很直，无论是在与师兄弟们交谈时，还是在面对邋遢的师傅时，总是如同山顶上那株数百年屹立不倒的银杏神木。说不清是高傲还是倔强。
又或是不包含任何别的情绪。
然而再坚韧的树木也终有折断的一天，再秀美的碧叶也终有化为灰烬的时候。
但是莫子渊从未见过大师兄低下那高傲的头颅，正如他那不染世俗，超然物外的天性一样。
莫子渊不敢想象这样的大师兄有一天会离他而去。
即使是在那场噩梦般的灾厄中，他也不认为大师兄会认输，会投降，会在那无尽的黑暗中停下脚步，最后无力地跪倒在地。
因为他是大师兄，是师傅最早的亲传弟子，是后上所有师弟师妹们的榜样。
是自己最钦佩的人。
在过去后山上的日子里，他只是一名无忧无虑的仙家少年，不需要为了修行资源去烦恼，不需要再为了那些高阶的道法去拼去抢，不需要因为可能来袭的强敌而强撑起精神，不敢睡去。
过去的梦魇已然散去，体内的杀症也被彻底压制。
他不用再为梦中的恐惧所困扰了，他也不用再去担心什么了。天塌了，有个子高的人顶着。
而师傅和大师兄就是那个子高的人。
只是，他们没能遵守诺言。
那一天，他心里的天塌了。
喧闹声已然远离，这一带僻静无声，只剩下远处朦胧的灯火聚集在一起，如转瞬即逝的焰火般触不可及。
溪畔的花数正在盛花，星光倒映在潺潺流淌的水波间碎成无数片，灯火外的世界显得如此干净曼妙。
大师兄和莫子渊负手而立于溪流旁，看着倒映着月色的潺潺溪流，眼瞳中流露出不自觉的深幽之色。
莫子渊很喜欢现在这种感觉，小时候还能经常黏着大师兄，现在稍稍长大了一点，有了脾气，却是与大师兄疏远了一些。再加上两人之间还有五师姐和九师姐这层若隐若现的关系在，也难在一起私下谈天。
这倒不是因为担心两人会偷偷说出去，而是有些话只能在男人之间诉说。
要是自己再像以前那样，天天缠着大师兄，说不定会被气急的五师姐给打了回来。
想到这里，他不禁笑出了声。
少年天真无邪的笑容淌在河水上，引得多少枝头乱颤，又引得多少美艳少女流连忘返。
可又还有多少人记得曾经的少年？
“小师弟，你有喜欢的人吗？”大师兄忽地开口问道。微寒的冷风从山谷深处拂过，荡起水面层层的涟漪。
“大师兄，你可真不像是会说这种话的人”莫子渊微微一怔，旋即半开玩笑地说道“还有，我可是直的，对男男什么的可没兴趣”
大师兄一听这话，却没有丝毫气恼的模样，依旧翩翩然如暖玉般负手而立于河边，任凭腰间的古箫随风而奏。
“嗯……”大师兄略微思考一会儿，随后认真地请教道“那小师弟觉得像我这样的人，平时会说出什么话来呢？”
这回轮到莫子渊发愣了，他看着露出一副诚恳而又不失好奇模样的大师兄，像是看到了天真烂漫，充斥着好奇心的孩童。
他能看出大师用这副神情绝对不是装出来的，而是真得想请教自己。
自己也只是有些感慨，似乎很多年没有见过这个样子的大师兄了。
于是莫子渊也认真地思考了一瞬，随后认真地回答道“我觉得大师兄说的每一句话都很稳重，也很有大道理，像是经过长时间的深思熟虑……”
大师兄微微一笑，不做辩驳，只是微微摇了摇头。
“那我换一个问题好了，小师弟你是喜欢小师妹的，对吗？”大师兄继续开口问道，如墨般的双眸微微闭合，脸上挂起的笑容如水墨的画卷般，惹人沉迷陶醉，却又无法判断出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莫子渊也不知道大师兄在想些什么。
“喜欢哦……”他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当然喜欢啊，九师姐这么漂亮，天赋又好，人又聪明，还会做针线活，能和她呆在一块简直就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更何况她也总是和自己黏在一起。
在后山众位师兄师姐们的眼中，两人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在外人的眼中，两人像是早已相伴多年，形影不离的夫妻。要是说两人是师姐弟的关系，恐怕才会被当成是玩笑话一笔带过吧。
自己能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自己能有什么资格说不满意呢？
若是放在以前，自己肯定会毫不犹豫地去向九师姐表达爱意了吧。
“那为什么不和她说呢？”大师兄继续问道，如墨般的双眸深处幽静之意似乎变得更为深沉了。
“为什么吗……”莫子渊心想。
他回忆起过去与九师姐相处的点点滴滴，眼神中流露出迷离之色。
从被师傅带进山门，与那个娇小的白发少女相遇开始，从与九师姐相识，相知，到一起习惯性呆在一起聊天开始，从自己与九师姐下山，牵手开始……
自己似乎就已经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自己似乎便再也离不开九师姐了。
再也离不开……她了。
直到那如梦幻般的光影化为泡沫，消散于指尖，知道那飘散的白发沉入血海，自己再度体会到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后，又花了多少年去追寻那了无踪迹的过去？又花了多少年去踏足那片沉寂的废墟？
这样的努力，最后又究竟换回了什么呢？
除了虚无和丧失的信念外，再无其他。
在这之后，又花了无数年去埋葬这些苦痛的记忆，又花了无数年将真实的自己藏匿于表面下。
这样的我，还是真正的我吗？
这样的结果，真的是我想要的吗？
莫子渊扪心自问道。
那天悬崖上，他找到了隐隐约约的方向，却没有找到指引他走远的灯火，也没有找到自己所追寻的信念。
他期待着有人能够告诉他答案，即使是被千万人所指责的，所谓的错误道路
他也愿意去接纳。
正如无数年前的雨夜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