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爱默生随笔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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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蒙田:怀疑主义者

怀疑主义者的品质

喜欢刨根问底的天性是人类与生俱来的。人们是很容易走极端的:不是致力于此,就是致力于彼。世界上存在着两种人,一种人能够感知到世界的差异性,他们谙熟事实与表象,并且知道做某些事情的窍门,他们有能力,是实干家。而另一种人则具有信仰,他们懂哲学,是领导者。

这两种人其实都是容易走极端的。普罗提诺只相信哲学家,而弗奈隆则只相信圣徒,拜伦则只相信诗人。我们读一读柏拉图和柏拉图主义者的那些作品就可以知道,他们把那些不热衷于哲学的人们统统称之为大大小小的老鼠。蒲柏和斯威夫特的书信则把周围的人都描写成了怪物。歌德和席勒对其他人的刻画也并不客气多少。

事物的存在总是有着自己的哲学,就像不具备一点儿商业知识的人是发不了财的道理是一样的。英国自古以来就是最富庶的国家,比起其他的国家来,英国更重视的是财富的价值,他们轻视个人的才能。一个人如果满足于酒足饭饱,那么他所相信的东西就会很少了,因为对他而言,真理已经丧失了某种魅力。谈论那些扰乱人心、具有煽动性的观念,是被社会上那些殷实可靠的人所唾弃的。生活在一个功利的社会里,一个人会因为他身强力壮、富有兽性而逐渐积累起财富。

悲观的人常常会哀叹道:“我们就像驴一样,被挂在脖子前面的胡萝卜牵引到了市场上,除了那胡萝卜,什么都没有看见。”博林克勋爵就说过:“来到世界上会有很多的麻烦。但是离开这个世界则麻烦会更多,而且还要加上卑鄙。因此,人来世上这么一趟,简直就是不值得的。”我所认识的一个脾气与此相同的哲学家,他更加习惯于简要地概括对人性的认识,他就说:“人类就是该死的无赖。”这句话的潜台词就是:“世人都是靠欺骗为生的。”

由于唯心主义者和唯物主义者是誓不两立的。那些嘲笑唯心主义的人通常又会表现出唯物主义中最坏的东西,于是也就出现了一个疑问的路线,也就是出现了怀疑主义者。怀疑主义者发现二者并不是完全错误,只是他们各执一词,分别走了一个极端。怀疑主义者极力要做一个中间人。他们看到了那些普通人的片面性,他们不愿意做苦工;他们认为自己代表的是智能;他们拥有冷静的头脑。宣扬不要轻率地勤劳,也不要作无益的奉献,不要辛辛苦苦地消耗脑力。他们认为世界其实就是铁板一块,他们是完全在欺骗自己。他们相信自己是稳如磐石的,然而如果我们揭露了知识的最新事实,那么他们就会像灰尘一样旋转着,不知道从何处来,又到何处去,他们都被错觉所迷惑了。

怀疑主义是不肯把自己局限于某个人的思想中的,就像他们不肯把自己固定在一个地方一样。

怀疑主义者所坚持的立场就是深思熟虑的立场,而绝不是不相信一切的虚无主义。既不是否认一切的立场,也不是普遍怀疑的立场;尤其不是对美好的事物进行肆意地冷嘲热讽的立场。诸如此类,都不是宗教和哲学的基调。他们做事时深思熟虑,谨小慎微,相信一个人如果树敌过多,那么他们自己就不能够从容地面对生活;相信如果给自己创造的优势越多那么就会越好。这就是加强防卫去占据地形险要的阵地,才是比较安全的,也是可以坚守的。就像我们在建造一座房屋时,我们既不应该把它修得太高,也不要太低,既要背风,又要避雨。

我们的哲学其实是一种非常灵活的哲学。斯多噶主义的立场太顽固,太僵化,我们不再坚持这种哲学。在另一方面,圣约翰的理论和不抵抗主义又似乎太虚幻了。我们需要的是一件用弹簧织成的特殊外套,它既结实又柔软。我们在大风大浪里生活,所以我们需要一条非常坚固的船。在狂风暴雨中,一座方方正正的房屋会四分五裂,支离破碎,这也就告诉我们要善于适应,这才是人性的特点。明智的怀疑主义者如果想好好地欣赏一下这个星球上最好的东西,比如艺术和自然,地方和事件,其实归根结底最主要的还是人。人类每一件美好的事物——优美的形体,钢铁的臂膀,富有说服力的嘴巴,聪明机智的头脑——他都要认真仔细地打量一番。

要想成为一个真正的怀疑主义者,那么他就要有一种坚定而明白的生活方式;要有解决人生所不可避免的问题的能力;要有充分的证据证明他已经成熟了;要有证据证明他已经表现出能让人亲近、信任和其他一系列的优秀品质。除了对那些与自己志同道合的人,人们是不会对小孩子、纨绔子弟推心置腹的;他是一个精力充沛,有见解独到的思想家,所谓的现代文明是难不倒他们的。他们都充分地为我所用——只有这样的人,才配得上怀疑主义者的称号。

不可战胜的正直

怀疑主义的开山人物蒙田就具备这些品质。

1571年,蒙田在波尔多的司法界任职,父亲去世后,他就来到了自己的庄园。虽然他是一个喜欢寻欢作乐的人,有时候还出入宫廷,但是这时候他却养成了勤学的习惯。他喜欢宁静、安定和自主的乡村生活。他认真地管理经营自己的庄园,使他的庄园兴盛一时。他为人坦率,光明磊落,憎恨欺骗别人,也讨厌被欺骗。他因见识丰富、为人正直而受到当地人的敬重。在内战期间,每一座房屋都被变成了堡垒,而蒙田却敞开他的大门,他的房屋是一概不设防的。各派人物可以自由出入,他因为他的勇气和信誉而受到了普遍的尊重。邻近的贵族和绅士都把珠宝和契约交给他代为保管。

蒙田是所有的作家中最坦白、最诚实的一个。他的那法国式的坦白常常显得有些粗俗。他已经预料到会有种种的非难,于是他首先尽量承认。在他生活的那个时代里,书籍几乎全部是用拉丁文写作的,是男人的专利。因此在作为消闲的作品里,有一些非常露骨的陈述倒也没有什么,而现在的文学作品是为男女两性写作的,所以,我们是不允许这种现象再出现的。虽然《圣经》式的坦白加上最不合教规的轻浮,也许会使许多敏感的读者不屑于一读。他自称身上存在着很多种恶行,如果说还有什么德性的话,那么也是微乎其微的。他认为世界上没有一个人不该绞死五六次的。他知道,尽管这种坦白显得有些多余,但是在每个读者的心目中却形成了这样的看法:蒙田具有一种不可战胜的正直。

“当我在作最严格、最虔诚的忏悔的时候,我发现我的德性中也有一点是邪恶的;恐怕即使是柏拉图,用他最纯洁的美德进行反思,把耳朵贴近他自己,他也会听到自己内心的某种刺耳的杂音;只不过是有些微弱和遥远,只有他自己才能觉察到罢了。”

蒙田不能容忍任何的虚情假意。他在宫廷里任职很久,因此,他对那些表面文章的做法深恶痛绝,他倒更愿意由着性子来行事。在空闲的时候,他更愿意跟水手和吉卜赛人聊天,使用黑话和唱着市井歌谣。他已经在室内待烦了,所以要到户外去走走。穿长袍的绅士他见得太多了,所以他对魔鬼倒是十分向往。不自然的生活让他的神经过分紧张,所以他认为人越是野蛮越好。在他的名片上面,他画的图案是一架天平,下面写着:“我一无所知。”当我注视着他的著作中扉页上的肖像时,我仿佛听见他在说:“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把人生当成演戏,你可以去抱怨别人。但是即使把欧洲的所有国家、教会、岁月和名誉都给我,我也不愿意把所看见的枯燥的事实吹得天花乱坠;我宁肯一五一十地讲我所知道的东西——我的房屋和马棚、我的父亲、我的妻子、我的光头、我的刀叉、我吃什么肉、爱喝什么酒、以及同样可笑的鸡毛蒜皮之类的事情——也不愿意用一枝精美的羽毛笔来书写一部华而不实的传奇。”

蒙田说:“我喜欢灰色的日子,秋冬的天气。我自己就是灰溜溜的,老气横秋的。我们做人的处境是岌岌可危的。如果一个人刚要对自己的命运有点把握,那么他马上就会被抛进某种可怜或可笑的困境中去。我为什么要自我吹嘘,装成一个哲学家呢?至少我在适当的范围内生活,做好了行动的准备,最终总会体面地闯过难关。如果是那样一种生活那么还有什么滑稽之处呢?那就不能怪我了,应该怪的是命运和自然法则。”

蒙田的《随笔集》是用一种有趣的形式来写成的,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处理每一件事情都是随随便便的,但是却有着一种清醒的意识。有的人的洞察力是非常深刻的,然而,我们要说,思想如此丰富的人却是不多见的。他从来都不沉闷,从来都不虚伪。他是一个天才,能够让读者喜欢他所喜欢的一切。

在蒙田的作品里,字里行间都充溢着诚挚与宁静。它们都是用日常谈话所用的语言写成的。这些词语是具有生命力的。一个人在阅读这些文字的时候会感到由衷的喜悦,就像我们听到人们在说有关自己工作的一些非讲不可的话那样。

蒙田的谈话是非常机敏的,他了解世界,了解书本,了解自己。他用词精当朴实,他不喜欢耸人听闻,既不想卖弄,也不想超越时空。他强壮而坚定,认真地享受着生活中的每一天。他喜欢痛苦,因为痛苦使他感到了自己的存在,使他意识到万事万物,就像我们掐自己一把,就会感觉到我们是醒着的一样,他喜欢脚踏实地,很少上山下海,总是待在平地上。他的作品没有热情,没有雄心,只是表现出了一种满足、自尊和中庸之道。不过只有一个例外——在描写苏格拉底时,他顿时会情绪激动,在笔下洋溢出激情。

真理能够帮助我们,它是经得起考验,战无不胜的,什么也不能够包围它。人可以用全面的概括来帮助自己。人生的教训实际上就是经验;就是一种经验之谈;就是看穿世界的普遍意义。事物表面上说的是一回事,而实际上却是完全相反的。外表可能是不道德的,但结果却是道德的。世风似乎在趋于下降,似乎在证明恶棍和贤人可以共存于社会,他们都在从事着自己的“事业”。虽然政客有时在政治斗争中会占据上风,虽然文明的进步也同样存在着罪恶的行径,然而,社会的趋势还是进步的。我们现在所看到的事件,它们似乎阻碍或逆转了各个时代的文明。然而人类的精神就像是一名游泳健将,他不畏狂风暴雨、惊涛骇浪。一年又一年,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通过每个人的共同努力,通过点点滴滴的琐事,一种伟大、仁慈的力量以不可抗拒的力量向前奔流。

让一个人学会在短暂中寻找永恒,让他学会容忍他所一贯敬重的事物逐渐消逝,同时又仍然不失敬重之情。还要让他知道:虽然深渊的下面还是深渊,真理之后还有真理,然而万事万物最终还是包含在“永恒的法则”中——

“如果小船沉没了,那只是漂到了另一个大海,法则之船是永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