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夏天,我忽然有了一个新的爱好:画伟人像。
其实我对所有的伟人都谈不上有多么崇拜,我热衷于画伟人像的原因,是因为我喜欢一切漂亮的东西,我很希望用自己的一双手,通过线条和颜色,描画出一张美丽非凡的面孔。她在某种程度上可以弥补我自己容貌的不足,可以替代我存活于世界,使我的爱美之心有一个小小的寄托。
然而我找不到一幅可以临摹的美人像范本。市面上可以买到和可以看到的画像,不是伟人,就是样板戏的人物。我一直认为样板戏里的女演员都不够漂亮,她们的那张面孔刚强有余,柔美不足。我比较喜欢一种纤弱的、带点儿忧郁的美,就像《红楼梦》里描写的林黛玉的那种类型。有一次我曾经找狗儿借用那张从小人书上撕下来的画页,可是她一听说我是借去画画儿用,就死活不肯拿出来。我那时画人像处于初级阶段,必须先在范本上打了密密的小方格,然后在作画的整张白纸上画上大大的方格,说白了就是人像放大。狗儿不肯借我,是怕我在林黛玉的脸上打了方格之后擦不干净,糟踏了她的那张画。我没有办法搞到一张中意的美人像,只好转而求其次,一张接着一张地画伟人。
我画过马克思,恩格斯,也画过鲁迅,画得最多的是毛主席。我画毛主席的时候总是非常小心,用一根尺子在纸上反复地量来量去,生怕一不小心画走了样子,被打成反革命,被抓进监狱。我们县中有个很优秀的美术老师,爬到巨幅广告牌上画一张毛主席的油画像时,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头脑一昏,把老人家脸上的那颗痣画到了相反的位置,当即就被人五花大绑送到公检法,几天之后押上了往大西北的劳改车,一年不到传来消息:死了。美术老师被抓的那天,我妈正在学校里参加政治学习,一听传达,吓得面容脱色,借口上厕所,一溜小跑地奔回家,要把我的画笔、颜料和纸张统统没收。
事情也实在是巧,我妈没收了我画画工具的第二天,街道的大批判专栏里贴出来我的一张大幅画稿:毛主席半身像占据着画面的醒目位置,他神采奕奕,目光炯炯,高举胳膊作挥手状。他身后跟随着一大群“拿起笔作刀枪”的工农兵战士,要对资产阶级的错误路线发动全面进攻。那天县中很多人都去看了那片专栏,回来对我妈赞不绝口,说我小小年纪就掌握了画伟人像的技巧,将来下乡插队不会受苦了,“一招鲜,吃遍天”啊。我妈听着心里很受用,当晚又把没收的工具重新还给我,只是千叮万嘱要我小心,不可以用错比例,不可以上错颜色,尤其不可以画错伟人脸上那颗著名的痣。
我到底还是个孩子,对世事的认识没有我妈那么悲观。既然画伟人像成了我的爱好,我当然乐此不疲。
那年夏天有一张油画风靡全国,叫做《毛主席去安源》。画面上的毛主席非常年轻,大约也就是二十多岁的年纪吧,身形修长,面容俊朗,穿着灰色的长袍,手里夹一把油纸伞,风尘仆仆走在去安源煤矿的路上。我非常喜欢这张油画。我喜欢的原因不是它的历史背景和政治意义,我的理由非常纯粹,只是喜欢画面上那张坚毅、俊美而且温和的脸。我其实是把伟人当成青春偶像来喜爱的。凡是世间美好的东西,我都有一种发自内心的亲近。我在十来岁的时候就已经有了可怕的唯美倾向,此后的一生都不曾改变。
我下决心要亲手临摹出这张油画。我知道这不很容易,因为油画不比宣传画,它只有色块,没有线条,像我这样没有任何绘画基础,只会机械放大和描图的人,要临摹油画谈何容易。可我就是像中了魔一样,五爪挠心地想着它。
天太热,屋里闷人,我准备把临摹油画的作业场挪到小妹家门前的梧桐树下。我弟弟小山和小水殷勤地帮着我抬桌子,扛板凳,铺纸,削铅笔。我只有在画伟人像的时候有权利对他们颐指气使,平常日子,要想请动他们帮忙做一件事,肯定要经过一段磨嘴皮子和斗智斗勇的漫长过程。
阵势一摆开,小妹和方明亮都围过来当看客和评论员。我不喜欢别人在我的作品没有完成之前指手划脚,可是他们不请自到,我也没有办法阻拦。何况我占用的还是小妹家的地盘。紧接着狗儿也到了场。狗儿本来是找我给她的新陀螺上颜色的,看见我摆了阵势准备大干一场的样子,陀螺也不拿出来了,一屁股蹴到了小妹家窗台上,占据了一个视角最合适的位置。
小妹皱着眉头说:“我们家可是新刷的白墙啊!”
狗儿笑嘻嘻地抬起一只脚,五个粉红色的脚趾头扭来扭去跳舞一样:“我是脱了鞋上来的啊。”
小妹不好再说什么,故意转头跟方明亮讨论油画和水彩画的区别问题,把狗儿晾在一边。方明亮看的书多,什么样的话题都能够聊出个七七八八,可是小妹的水平我知道,她连水彩画颜料都没有摸过,还敢开口说油画,笑死人了。
当然我绝对不能够笑。小妹这个人心眼儿小,又多疑,只要我背叛她一次,我们俩的朋友就没得做了。我可不想失去小妹这个朋友。我就装做听不见,埋头在画稿上量尺寸,用铅笔打格子,作临摹之前一切繁琐而细致的前期工作。我有我的如意算盘:准备工作期间别人爱看不看,我不欢迎可是也不拒绝。一旦进入勾线阶段,对不起,我一定要躲在家中,关上房门。成功也好,不成功也罢,我不会让任何人看到我的笑话。
小妹和方明亮说着说着,忽然闭口不响了。小妹是个话多的人,想要她闭嘴,还真是不容易。我感到奇怪,就抬头往她脸上看。顺着她的目光,我看见她爷爷林家老头儿拄着一根拐杖,身上披着一件厚绒的卫生衣,嘴巴像一条鱼似的一张一合着,颤颤巍巍走出门来了。我的天爷!天气多热啊,大家都恨不能脱了汗背心打赤膊了,老头儿还披着这么厚一件衣服。我直觉地意识到他一定是病了,这老头儿活不长了。
小妹看见她爷爷出门,撅了一下嘴,口气很不高兴:“你出来干什么呀?这儿没有你的热闹好看啊!”
老头儿喘着气,含含糊糊答:“我透透气啊,我听见你们说话啦。”
狗儿这时候从窗台上嗵地一声跳下来,急急忙忙去搀扶老头儿,嘴里还一个劲地说甜话:“爷爷,爷爷,我来扶你。”
小妹斜着眼,有些气忿又有些不屑地看着狗儿对她爷爷献殷勤。
老头儿直冲着我的画桌走,好像知道我这儿才是一场热闹的发源地似的。他走一步,脑袋就用劲地往前伸一伸,然后从嘴唇缝缝里噗地出一口气。他的那根拐杖其实也没有派上大用场,只不过虚空里点上一点,画符一样。因为他空着的那一只手毫不客气地抓紧了狗儿的手腕,抓得那样牢固,有点像枯藤死死地缠住嫩枝,看上去很是怪异和别扭。
老头儿走到我身后,依然没有放开狗儿的意思,瘦精精的脖子从我肩后伸过来,端详桌上的那张画:《毛主席去安源》。我听见他嘴巴里噗哧噗哧的出气声。我很奇怪怎么光听见他出气,听不见他吸气,这样的话,他肺里的空气不是很快就出光了吗?
他看了足足有一分钟的时间。这一分钟非常漫长,因为我总是担心他出光了气之后会倒在我身后死掉。旁边的小妹和方明亮看见他全神贯注的样子,不知道他着了什么魔,跟着也肃穆起来。这样,当时的气氛就显得很微妙,就像瞬间寂静之后蕴酿着一场大的风暴,沉闷得让我们感到压抑。
林家老头儿终于慢悠悠地说了一句话:“这个人我认识。”
我惊得一下子站起来。虽然我预感到了会有不同寻常的事情要发生,可是万万没有想到竟是这样大的一件事。我的肩膀撞到了老头儿的胳膊,要不是狗儿扶得快,他已经一个趔趄坐到地上了。
我坚决地说:“这不可能。”
老头儿咂着嘴,满脸无辜的样子:“我是认识他呀。我救过他的命。”
我几乎惊吓得脸色苍白:“不可能!”
老头儿嘀咕:“我救过他的命。我记得他。”
我用哭一样的声音说:“你知道他是谁吗?”
老头儿用一双浑浊的眼睛望着我:“谁?”
我一字一句告诉他:“这是毛主席!”
他歪着脑袋重新审视那张画:“不像啊!毛主席的头发不是这个样子的啊。”
我说:“是毛主席年轻的时候。毛主席那会儿正要去安源。”
“湖南的安源?”他的地理知识还挺丰富。
“是湖南的安源。毛主席是湖南人。对吧方明亮?”
方明亮一个劲点头。我想他那时候一定也是慌乱得可以了。
老头儿却是笑眯眯地:“是湖南就对了。那会儿我就是在湖南跑生意的。哪年哪月的事来着?”他仰起一张尖尖的脸,鼻子朝着天空,闭眼想了一会儿。“我要好好想想。年头太长了。那天我出门收帐,走到路上看见他被当兵的追着,他穿件长衫,夹把雨伞,跑不快,当兵的又有枪,眼看就跑不过去了。我赶快扑过去把他拉到路边水沟里。那时候我年轻,腿脚快,不像现在啊,老而不死,白叫人讨嫌。”
他把手里的拐杖顿了顿。我看见小妹跟着撇一撇嘴。
“我扯几根芦苇盖住他,就返身站到路上去。当兵的追过来,我不等他们先开口,抢着先问他们,我说老总啊,你们是不是要抓一个拿雨伞的人啊?当兵的连忙答,是啊是啊,你看见人了吗?那几个当兵的还真是挺客气。我说我看见了,朝南边过去了,就是那边那条岔道。那时候的人呆,容易相信人,听我一说,呼啦呼啦就奔了南边的路。我这才回过去,把他拉起来,看他饿得摇摇晃晃的样子,又带他到集市上吃了饭,临走还给了他一个袁大头。”
老头子忽然睁大眼睛看着我们,眼睛里精光四射:“我那会儿没发财,不是钱多得没处花,也不是积德行善做好人。我会看一点相,那时候就看出来这个人的面相不得了,天堂饱满鼻隆耳厚,是天子相,将来会干出大事情的。怎么样?我的眼力还算准吧?”
方明亮鼻尖冒汗,结结巴巴地问:“你再想想,到底是哪一年哪一月的事?你好好想想!使劲想!”
林家老头又一次把脸抬起来,两眼望天,手指头窝在手心里掐来掐去,嘴里还念念有词。片刻之后,他睁开眼,说了一个年份和节令。
方明亮拔腿就跑,飞一样地往他家里奔。我们几个人面面相觑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抱来了一本厚厚的白皮书,是一本没有公开发行的《中国革命大事年表》。他把书放在我的桌上,食指在舌头上沾一下,哗哗地翻到当中某一页,拍着书页,激动不已地说:“一点不错!就是那一年!就在那个季节!全部都对上了!”
我们把脑袋从书页上抬起来的一瞬间,忽然都没有话可说了。大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每一个人的身体都因为极度的震惊和兴奋而微微地发着抖。就连不十分懂事的小水,也傻乎乎地张着一张嘴,大气儿不敢出地缩在人背后。
老天爷,谁都想不到林家老头儿会是隐名埋姓几十年的大功臣啊!如果这件事情是真的,被得到证实,被披露出去,该是怎样一个轰动世界的超大新闻?再接着想下去,如果毛主席老人家得到了消息,回想起了有这么一个姓林的救命恩人,毛主席他会怎么做?坐着专车来拜谢林家老爷子,还是派直升机把老爷子接到北京去?不管怎么说,毛主席一向记忆超群,他不会忘记革命生涯中的任何一个小过程,他找到恩人之后也不会置之不理忘恩负义,那样做的话,毛主席就不是毛主席了。
我无心再画什么画,指挥着小山小水把桌子板凳抬回家,然后就坐在家门口,一心一意等着大人们回来。那天是我妈下了班先踏进家门的,我妈一进门,我们姐弟三个就围上去,七嘴八舌嚷嚷得活像炸了窝。我妈捂着耳朵说:“吵什么呀你们?有话不能一个个说吗?”她点了我的名:“小爱你先说。”
我就把刚刚在梧桐树下发生的一切告诉了我妈。我一边说的时候一边还是很激动,声音都不受控制地发着抖。
我妈的态度正相反,才听我说了一半就不高兴听了,把手里的一卷报纸远远扔到了桌上,挽了袖子去开碗橱门,看晚上有什么能做了吃的。
我寸步不离地盯在她身后,我说:“妈妈你怎么一点都不激动?”
我妈回过头,奇怪地看着我:“我为什么要激动?那老头子快死了,糊涂了,他编出来的段子你们也相信?”
我说:“方明亮查过《中国革命大事年表》了,时间地点都能够对上号,林家爷爷不可能编得这么巧。”
我妈似笑非笑说:“你别小看了那老头儿,他识字,懂的事情挺多,毛主席去安源的那段历史,没准儿他比你们知道得更早。”
我一下子张口结舌,无言以答。可是我心里并不服气。我觉得大人们都是这样:他们无比地讲求实际,从来都不相信生活中会有奇迹发生。所以,我想了一会儿之后,问了我妈一句很关键的话:“林家爷爷为什么要这么编呢?”
我妈被我这句话问住了。是啊,平白无故,他编点什么故事不好,为什么偏要编到革命领袖的身上呢?
在这样的问题上,男人比女人来得更清醒。我爸回家一听就笑了,我爸说:“为什么要这么编?当然是要弄出点儿轰动效应来。他这故事里如果救的不是毛主席,是个不知名的省长部长什么的,你们会有这么激动吗?”
我追问:“他都七老八十了,还要轰动效应干什么?”
我爸答:“想要好吃的,好喝的,要林家人恭恭敬敬伺候他,拿他当尊神来供。”
我还是想不通。我的心里始终存着一些很浪漫很超凡的想法,希望世界每一天都是新鲜的,希望每天早晨一睁眼,太阳成了绿色,天空成了红色,总之有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让我惊喜和亢奋。我愿意林家老头儿的确救过毛主席,生活就是要这样出奇制胜才显得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