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莉正在喝着她那已经变热了的啤酒,钻研着成堆的警方报告,这时,她听见茱莉亚回来了。
艾莉抬头道:“嗨。”
茱莉亚关上了身后的门,“嗨。”把公文包扔到餐桌上后,她走向冰箱,给自己拿了罐啤酒。“杰克和埃尔伍德去哪儿了?”她随口问道。
“看吧?当它们不往你裤裆里钻的时候,你又开始怀念它们了。它们露宿在你的卧室外边。它们几乎从不离开那里了。我想是因为那女孩,它们为她而疯狂。”艾莉笑了,“所以,你是去见麦克斯了?”
茱莉亚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我已经不觉得奇怪,你会把他的名字和‘往你裤裆里钻’在一句话里说出来了。说吧,他有什么特别的?”
艾莉一屁股坐在了她旁边,“镇上的每个单身女人,都会问这个问题。”
“我打赌,他跟她们每个人都睡过。”
“不完全是。”
茱莉亚皱了皱眉,“但他看起来像是……”
“我知道,他会疯狂地跟女人调情,但那就是他一贯的作风。别误会,他的确跟镇上的许多女人都上过床,但他从未跟任何人生活在一起过。至少,时间都不长。”
“那么你呢?”
艾莉大笑了起来,“他刚搬来的时候,我就把他扑倒了。这就是我的方式,你知道的。没那么细腻,也不会等待。如果有长得好看的男人来到这个小镇,我就会扑过去。”她喝完啤酒,放下瓶子,“我们有过一段美好时光。大口喝着龙舌兰酒,在倒酒之家酒吧里跳舞,在洗手间旁拥吻……到我带他回家的时候,我们都已经浑身火热了。我们做爱做得……老实说,我不记得这个了。我所记得的是,我在告诉他爱上一个人是多么容易。”
“第一次约会就这样了?”
“你知道我的,我总是马上就会爱上一个人,而且,男人们通常都很喜欢。但麦克斯不,他就像是拼命一般,急匆匆地离开了。从此以后,他就躲着我,好像我得了传染病似的。”艾莉斜着眼睛瞟了一下茱莉亚,以为在那双和她自己的一样的绿眼睛里,她会看到谴责。茱莉亚无法理解,为何要向错误的人投怀送抱;也不会理解那种感觉:对爱情的饥渴,会让你伸手去抓住任何一个男人,一个对你含着情意微笑着的男人。因此,艾莉在她妹妹眼睛里看到的东西让她惊讶。突然间,茱莉亚看起来……很脆弱,就像是她们谈到了爱情,让她感到难过。“你还好吗?”艾莉关切地问道。
“很好。”
但是从茱莉亚脸上的表情,艾莉能发现她在撒谎。破天荒第一次,她懂了:她的妹妹,也曾被爱伤透了心。可能没有像艾莉这么频繁——或者是这么公开,但是,茱莉亚的确受过伤害。
“你和他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和菲利普?你们在一起很长时间了,我还在想,你们会结婚的呢。”
“以前我也那么想。和他在一起,我爱得太投入了,以至于忽略了那些迹象。直到太晚我才发现,我们在一起的最后一年里,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鬼混。现在,他和一个牙医结婚了,住在帕萨迪纳。上次我听说,他现在同样背着他的太太鬼混。我还是个心理医生呢,是吧?我连自己交往中的问题都没发现。”
“听起来,他真是个混蛋。”
“如果他真是个混蛋,会让人觉得好受些。”
“对不起。”艾莉第一次觉得,好像她是能懂她妹妹的。茱莉亚可能是个天才;但要说到爱情的话,她的这份天才,也不会让她得到更多的保护。每颗心都会碎。
“你最好离麦克斯远一点,你知道的。”
茱莉亚叹了口气,“相信我,我知道的。那样一个家伙……”
“对。他会伤像你这样的女人的心的。”
“像我们这样的女人。”茱莉亚轻轻说道。
她也感觉到了,她们心里有了一种新的相通。“对,”艾莉赞同道,“像我们这样的女人。”
第二天早上,艾莉刚把车停在“老根据地”咖啡店门口,她的对讲机就响了。老旧的黑色扬声器里传来一阵静电干扰的噼啪声,接着是卡尔的声音:“头儿,你在吗?快出来。”
“头儿?”上一次他这样叫自己是什么时候的事?她回答道:“我在呢。”
“到这里来,艾莉,快过来。”
“莎莉正在给我做摩卡呢,我会……”
“立刻,艾莉!快过来!”
艾莉瞟了一眼咖啡店窗口里的那个女人,喊道:“抱歉,莎莉。有紧急状况。”然后,她把车开上了路,加大油门奔去。过了两个街区后,她转上了盖茨大道,几乎撞上了一辆新闻车。
沿着街边——甚至是街道中间,停着许多新闻车。白色的卫星天线直指着灰色的天空,记者们撑着黑伞,沿着人行道挤得一团团的。她下车还没走几步,记者们就向她猛扑了过来。
“……对报道做些评论……”
“……没人告诉我们在什么地方……”
“……准确的位置……”
她挤过人群,把警局的门拉开。溜进去后,她狠狠地摔上了身后的门,然后斜靠在上面,骂道:“见鬼!”
“你还没看到什么呢,”卡尔说,“我八点钟来上班的时候,就发现他们扎营在那里了。现在,他们在等着你九点钟发布新消息。”
“什么九点钟发布新消息?”
“为了让他们离开这里,我跟他们说的。他们在这里对我叫着,我根本无法接听电话。”
花生拿着一个一加仑的油漆桶那么大小的塑料杯子,走到了角落里。她又开始喝葡萄柚果汁了。她的胳膊下面夹着一圈报纸。“你最好先坐下。”她说。
艾莉立即望向卡尔。
他点点头,用口型说:听她的。
艾莉走到她的桌子旁坐下,然后看着她的朋友们。她知道,他们要说的,不会是什么好消息。
花生把报纸扔在了桌子上。报纸的整个上半部分都是一个女孩的照片,她的眼睛看起来充满了野性和疯狂,她的头发一团漆黑,里面充斥着树叶。她看起来很僵硬,疯疯癫癫的,也很肮脏,就像是从电影《疯狂的麦克斯之勇破雷电堡》里走出来的小孩一样。署名是:莫特·埃尔兹克。
艾莉感觉好像被人一拳重击在肚子上一样。这就是他在要求采访的时候说的“否则”的真正意思所在。“见鬼!”她不由自主地又骂了一声。
“好消息是,他没有提到茱莉亚。”卡尔说,“没有得到官方的证实,他不敢。”
艾莉浏览了一下那篇文章——
野人女孩走出了森林,进入了现代文明世界,她唯一的伙伴是一只狼。她在树枝间跳跃,对着月亮号叫。
……
“他们在开始认为这是个骗局了。”卡尔悄悄说道。
艾莉的愤怒变成了恐惧。如果媒体认定了这是个骗局,他们会撤出雨谷镇的。没有公众的媒体宣传,女孩的家人可能永远也不会到这里来。她把手伸进她的帆布书包,拿出了茱莉亚拍的照片,“把这个传播出去。”
花生拿过照片惊叹道:“哇噢!你妹妹真是个创造奇迹的人!”
“我们叫她爱丽丝,”艾莉说,“把这个也记录下来。或许有个名字,会让她看起来更真实一点。”
女孩慢慢醒了过来。这个地方很安静,也很安全,虽然她听不见河水的歌谣和树叶的呢喃,太阳也躲着她,但这里的空气又明又亮,她不害怕。
一时之间,她无法相信这个事实。她理了一下思绪,仔细感受了一下自己的想法。
是真的,她不害怕了。她不记得以前有没有过这种感觉,通常,她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躲起来。一直以来,她都在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尽可能的小。
在这里,她也可以呼吸;在这个陌生的、四四方方的世界里,光线来自于一个神奇的触碰,地面又硬又平,她可以呼吸。这空气里没有“他”那难闻的气味,她喜欢这里的空气。如果狼和她在一起的话,她会永远待在这个四四方方的地方,把那个会旋转着水花的地方标记为她的领地,睡在让她去睡的那个地方,那里很柔软,还有阵阵花香。
“我看到你已经醒了,小家伙。”
是那个有“太阳颜色”头发的“她”在说话。她在吃饭的那个地方,手中又拿着一根细棒,那个会在它身后留下蓝色记号的工具。
女孩起身走进那个清洗的地方,那里的那个魔法池子现在空荡荡的。她拉下裤子,坐在了那个冰凉的圆圈上。她尿完尿后,打了一下那个白色的东西。
另一个房间里,“她”站在那里。她微笑着把她的两只手拍在一起,发出的声音就像是猎人的枪声一般。
女孩喜欢那种微笑,那让她感觉到安全。
随着一阵乱哄哄的“禁止发出”的声音,女孩知道:开始了。
她弯腰驼背地慢慢移动着,整个人都绷紧了。她知道像这样的时刻会有多危险,尤其是当她放下了防备的时候。她应该一直保持机警的,但那微笑、那空气,还有那睡觉的地方的柔软,让她忘记了山洞,忘记了“他”。
她坐在了“太阳头发”想让她坐着的地方。我要乖一点,她想。她抬起头,努力露出一副快乐的面容。
“太阳头发”给她拿来了吃的东西。
女孩记得规则是什么,也知道不服从会有什么代价。那是从“他”曾给她带来的那么多次教训里学来的。她等待着“太阳头发”微笑和点头,并说点什么。当这些事情完成后,女孩吃了那甜甜的、黏糊糊的食物。当她吃完后,“太阳头发”收拾了餐桌。女孩等着。
最后,“太阳头发”坐在了女孩对面。她摸着自己的胸口,说着她说了一遍又一遍的同样的东西。“朱而亚。”又摸了摸女孩,“阿丽丝,阿丽丝。”
女孩想要乖一点,想待在这个地方,和这个会微笑的“她”待在一起。她也知道,现在“太阳头发”对她有一些新的期望了,但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看起来,“太阳头发”好像是想让女孩发出那种不好的声音,但这不可能是真的。她的心跳得好快,都让她感到恶心和头晕了。
最后,“太阳头发”把她的手缩了回去。她把手伸到她旁边那个四四方方的洞里,开始把东西往桌子上放。
女孩着了迷。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些东西。她想摸摸这些东西,尝一尝、闻一闻这些东西。
“太阳头发”拿出一支有尖头的小棍子,把它的一头接触到那本画着线条的书上。在她接触到的地方后面,一切都变成了红色:“色……彩色……书。”
女孩发出了一个惊叹的声音。
“太阳头发”抬起头来,现在她在和女孩说话了。在那些乱哄哄的声音之中,她开始听到一个重复的声音:“阿丽丝,来玩。”
玩——
女孩皱着眉,努力去理解。她几乎能懂得这些声音了。
但是“太阳头发”不停地说话,不断地把东西从那个神秘的地方拿出来,直到女孩都不记得她想要记住的是什么了。每一样新东西都吸引住了她,都让她想要伸出手去。
然后,当女孩几乎已经准备好开始行动,去摸一摸那根红色的尖头小棍的时候,“太阳头发”把“那个东西”拿了出来。
女孩尖叫着迅速向后躲开,但她又被她坐着的椅子挡住了。她跌倒了,撞到了头,又尖叫了起来。然后,她手脚并用地向那堆植物堆砌出的安全地带爬去。
她就知道她不应该放下防备的。那为什么她在这里又能呼吸呢?这是个小把戏,一个骗局!
“太阳头发”对她皱起了眉头,发出一阵让人不舒服的噪音。女孩完全辨认不出任何声音。她的心跳得那么快,听起来就像是部落里的人沿着河边捕鱼的时候敲响的鼓点。
现在,她们之间几乎已经没有距离了。
“太阳头发”又把“那个东西”拿了出来。
女孩再次开始尖叫,并抓着自己的头发,鼻子里发出哼哼的声音。“他”在这里,“他”知道她喜欢“太阳头发”,“他”就会伤害她。所有她能想到的是,她最能明白的那个声音。
“不!”
爱丽丝拉扯着她的头发,鼻子哼哼着,摇着头。她的喉咙里发出一阵低沉而嘶哑的咆哮。
茱莉亚看见了她真实的情感表达。这就是爱丽丝的内心世界,那是一个黑暗而可怕的地方。
茱莉亚把门打开,做出把手上的“那个东西(捕梦网)”扔到走廊里的动作,然后把门关上了。“好啦,”她用安慰的声调说着,慢慢走了过来。她不想再吓到爱丽丝了。“对不起,亲爱的,真的很抱歉。”她跪在了爱丽丝面前,这样她们就几乎眼睛对着眼睛了。
现在的爱丽丝站得纹丝不动,害怕地瞪大了眼睛。
“你是在害怕,”茱莉亚说,“你觉得你有麻烦了,是吗?”她慢慢地伸出手去,触摸到了爱丽丝的手腕。这次接触非常短暂,又如同耳边低语一般的轻柔。“没事的,爱丽丝,你不用那么害怕。”
刚碰到她,爱丽丝就发出哽咽而绝望的叫声,跌跌撞撞地往后缩。她躲到了植物后面,轻轻地发出绝望的低号。
这孩子不知道怎样才能让自己平复下来。在她的生命中充满了心碎的时刻,而这次,又增加了一次。
“嗯……”,茱莉亚说着,动作很大地环视着房间四周,“现在我们该干什么呢?”过了一会儿,她拿起那本破旧不堪的《爱丽丝梦游仙境》,“这本小爱丽丝,我们读到哪里了呢?”
她走回床上坐了下来,把书在膝盖上摊开,抬起了头。
一张细小而热烈的脸从两片绿叶之间露出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来吧,”茱莉亚温柔地说道,“不会有伤害。”
爱丽丝可怜地吱了一声,发出一种类似于啜泣的声音。
这个声音牵动着茱莉亚的心。这样的呜咽,一听起来就让人觉得好像太成熟了点,也让人觉得这是更小的孩子才会发出的声音。这是常年生活在恐惧中所形成的一种本能的反应。“来吧,”她又拍着床说,“没有伤害。”
爱丽丝仍然没有离开她的安全地带。
茱莉亚开始读道:“‘你应该为自己感到羞愧,’爱丽丝说,‘像你这么大的一个女孩子,(她可以这么说)还会这样地哭呢!马上停下来,我告诉你!但她照样不停地哭着,流水一般地流出大片大片的眼泪,直到她们周围形成了一个大池子。’”
一个在地上拖着脚走路的声音,从房间对面传了过来。
茱莉亚自顾自地笑了,继续读着。
这是个骗局——女孩知道这个。她知道的。
然而……
那声音听起来是那么舒缓。
她在“森林”里坐了那么长时间,她的腿已经开始疼了。虽然一动不动一直是她待着的方式,但在这个明亮的地方,如果她可以的话,她更愿意动一动。
别那样做。她想着,把重心从一只脚换到另一只脚上。
这是个骗局——当女孩靠近了一些后,她的意愿加剧促使着自己接近。
“到这里来,阿丽丝。”
从“太阳头发”发出的那一堆杂乱的声音中,女孩又听到了这些特别的声音。她隐隐约约地想了起来,这是一句话。
骗局——当然,她别无选择,只能服从。迟早——也许会很快,“太阳头发”就会厌倦了等待,她的这场游戏将会变得不再有趣,然后,女孩就会有麻烦了。
慢慢地,她从她躲着的地方挪开了脚步。似乎她的每一步,都在地面上落脚落得太重了点,在那光滑的洞穴壁上响起了回音。她的心跳得咚咚直响,她都害怕她的心会从胸口跳出来,掉到地板上。
她低头看着她的手和脚。在这个古怪的、总是明亮着的地方,地面是由带着泥土颜色的坚硬长方块组成的,没有树叶或松针可以软化她的脚步。每走一步,她都会觉得疼。但是,不会有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那么疼。
她已经不乖了。
尖叫是非常不乖的。她知道这个。
外面是陌生人和坏人,大的响动会引来他们。
安静点,你这该死的!她知道。当她靠近床边的时候,她把上身弯到了双膝之间,以手抱头,让自己看起来尽可能的虚弱。这是她从狼身上学到的。
“阿丽丝?”
女孩一阵畏缩,闭上了眼睛。别用棍子打我,她一边许着愿,一边不由自主地发出呜咽的哀叫声。
起初,接触得那么轻柔,她都没感觉到。
啜泣声哽咽在她的喉咙中,她抬起了头。
“太阳头发”现在离得很近了,正在冲她微笑着。她在说话——她一直这样,她在用她那阳光般的嗓音说着话,听起来就像夏末的河水声一样,柔软而舒缓。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如同新叶一般碧绿。她的脸上没有怒气。
她正在捋着女孩的头发,温柔地抚摩着她。
“没事的……没事……不会有伤害……”
女孩向前倾了一下身,但只有一点点。她想让“太阳头发”继续抚摩她,那感觉真好。
“到这里来,阿丽丝。”
“太阳头发”拍了拍她旁边那柔软的地方。
女孩一下子就跳到了床上,蜷缩在她的旁边。这是她长久以来,感到最安全的时刻。
当“太阳头发”又开始说话的时候,女孩闭上眼睛听着。
茱莉亚静静地坐着,尽管她的脑子正在以光速转动。
她这么害怕捕梦网,是为什么?
爱丽丝明白“到这里来”是什么意思吗?
或者,是她对拍床做出的反应?
无论是什么原因,她这样的反应已经是一种交流方式了……除非,爱丽丝只是凭自己的意愿跳到了床上。
茱莉亚手指痒痒地,想做些笔记,但现在不是时候。相反,她把注意力转移回那本书上,开始接着读了起来。
当她读完一章后,茱莉亚感到床上有动静。她暂停了阅读,向下扫了一眼爱丽丝,发现她已经变换了个位置。现在,这孩子像一只蜷缩着的猫一样,倚着茱莉亚,她的额头几乎要碰到茱莉亚的大腿了。
“你根本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安全是什么感觉,是吧?”茱莉亚说着把书放下了一会儿。她的喉咙缩紧了;花了几秒钟,她才压制住自己的情感,然后说道:“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到你。这是一个好的开始,你待在我身边。信任就是一切。”
就在茱莉亚说出这句话的一瞬间,她就想起了上次她说这句话是什么时候。那是在上一个冬天,在南加州一个阴冷的日子里。在她的办公室里,她坐在那把两千美元的皮椅上,听着另一个女孩说着话,做着笔记。安柏·祖尼加坐在茱莉亚对面的沙发上,浑身穿着黑色衣服,正在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
“信任就是一切,”当时,茱莉亚说道,“你可以告诉我你现在是什么感觉。”
茱莉亚闭上了眼睛。这个记忆,可以带来真正的、生理上的疼痛。那次会面,仅仅发生在安柏产生暴行的两天之前。为什么茱莉亚没有……
停下!
她拒绝继续自己对那些事情的思考,那只会把她带入黑暗和绝望。如果她又去了那里,她可能就再也回不来了,但是,爱丽丝需要她。也许比之前的任何人都更加需要她。“就像我说的……”她继续说道。
爱丽丝碰了碰她。开始还没什么,就像蝴蝶翅膀扫过一般,充满着试探。茱莉亚看到了这动作,但几乎没感觉到啥。
“那太好了,亲爱的,”她低声说,“到这个世界来。你心里很孤单,是吗?你害怕吗?”
除了手之外,爱丽丝其他身体部位都没有动。非常缓慢地,她伸出手以一种笨拙的、甚至是痉挛的动作,摩挲着茱莉亚的大腿。
“有时候,碰一碰其他人是会让人觉得害怕的。”茱莉亚说着,不知道女孩是否能理解一些她所说的,“尤其是,当我们曾受过伤害,我们就会害怕接触别人。”
那个摩挲慢慢舒展开来,变成了一种温柔的抚摩。爱丽丝从喉咙里发出了一个低沉的声音,一种惬意的咕噜声。她慢慢地抬起下巴,看着茱莉亚。那双美得惊人的蓝绿色眼睛里,充满了担心和害怕。
“没有伤害。”茱莉亚用极富感染力的声音说道。她感到自己的情感已经被引发得太多了,这是很危险的。要成为一个好的心理医生,就要像四十岁的人读小说一般淡定。你需要长篇大论地说话,或让一切变得模糊。她一遍又一遍地抚摩着爱丽丝那柔软的黑头发。“没有伤害。”
这花了很长时间,但最终,爱丽丝停止了颤抖。这个早晨剩余的时间里,茱莉亚一会儿读着书,一会儿又跟女孩说着话。她们停顿了一下,到桌边吃了午饭;刚一结束,爱丽丝就回到床上,用她摊开的手掌打着那本书。
茱莉亚清理了一下盘子,然后回到床上,继续阅读。两点钟的时候,爱丽丝紧挨在茱莉亚旁边蜷缩着,睡着了。
茱莉亚小心地起身,站在那里,盯着这个陌生的、安静的,被她称之为“爱丽丝”的女孩。
在过去的这两天里,她们取得了非常多的突破。但是,也许藏在“捕梦网”身后的,是超越一切的可能。
爱丽丝曾对这件小饰品有如此激烈的反应,它必定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茱莉亚现在需要找到的,是一个既能解除茱莉亚对“捕梦网”的恐惧、又能破解这个谜的办法。如果找不到,就会让爱丽丝非常害怕,并再次受到伤害。这是目前茱莉亚手上最好的武器,这是唯一引起过爱丽丝强烈情绪反应的物品。她别无选择,只能使用这个武器。
“你会哭吗,爱丽丝?你会笑吗?你陷在了你自己里面,你知道吗?为什么呢?”茱莉亚退了回去。她拿出她的笔记本,把从早餐过后发生的一切都记录了下来。然后,她看了一下她写下来的这些文字:对“捕梦网”产生了强烈的反应。产生了极端的愤怒和(或)恐惧。同往常一样,她的情绪完全是直接的内在表达。就好像她不知道怎么对别人表达她的情感似的。或许是因为选择性缄默症,或许是被训练成这样。是否有人或什么东西,教过她,让她一直这样保持沉默呢?她是否曾经因为说出自己的想法,或者就只是因为说了话而被虐待呢?她是否已经习惯于将抓刨和扯头发作为她仅有的情绪表现?这是否是群居动物在无人注目的情况下的情绪表达?这是否是野性、与世隔绝或被虐待的表征?
某些意识在挑逗着她,在她心中的某个角落跳舞,进出得太快,让她无法看清。
她放下了笔,又站了起来。她扫了一眼摄像机,知道它还在记录着。今晚,茱莉亚可以再研究这个“捕梦网事件”的录像。也许,她错过了些什么。
她再次检查了一下爱丽丝,确定她睡着了,然后离开了房间。外面走廊里,两条狗蜷缩在一起,睡着了。茱莉亚从它们身上跨了过去,捡回了“捕梦网”。
这是一个制作低劣的小饰物,是那种在当地纪念品商店出售的东西。它的大小不及一个茶碟,有用非常细小的树枝构成的圆形边框——这不具备任何危险性。几个廉价的蓝色珠子在丝线织成的小网中闪闪发亮。她觉得这样的东西,往往应该附着一个标签,来说明它们对当地的原住民部落有多么重要。
但这和爱丽丝有什么关联?她是本土美国人吗?那是谜图的一个组成部分吗?或者,完全不是“捕梦网”这个东西吓到了她,而是它的某部分?比如上面的珠子、树枝,或者是丝线?
丝线。有点像绳子。
被捆绑的痕迹。
或许这就是关联。丝线激起了爱丽丝被捆绑的记忆。
这个答案无法被确认,除非爱丽丝自己来揭示。
在普通的治疗中,由于通常的时间和经济情况的限制,需要花几个月才能让一个孩子来正视这样的恐惧——或者要数年时间。
但是,这可远远不是一个普通案例。爱丽丝在她那孤独而封闭的世界里待得越久,她就越难摆脱出来。因此,留给茱莉亚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她需要迫使两个爱丽丝面对面,一决胜负:在丛林里失踪了的那个孩子,和已经回到了这个世界的那个女孩。这两部分,需要整合成一个独立完整的人格特质;否则,爱丽丝的将来就会充满危机。
极端的时刻,需要使用极端的方法。
现在,只有一个方法。这个方法并不美好。
她下楼给她姐姐打了电话。十五分钟后,艾莉和花生穿过前门,走了进来。
“嘿!”花生春风满面地和她打着招呼,她那涂着粉色星条旗图案的指甲闪闪发光。
茱莉亚伸手从口袋里拿出了“捕梦网”,“你们谁认识这个吗?”
“当然,这是‘捕梦网’,”花生一边说着,一边从包里拿出满满一口袋胡萝卜条,“我儿子以前就有一个,挂在他的床头。我想他是有一次去尼亚湾野外郊游的时候买的。那是美国原住民的传统工艺品。意思是它们可以保护睡觉的孩子不做噩梦。那些噩梦会被那个小网拦住,但是好梦可以从中间那个小洞里无声无息地溜进去。”她露齿一笑,“探索频道,美国本土历史周。”
“为什么问这个?”艾莉问茱莉亚。
“爱丽丝对这玩意儿有严重的情绪反应,哼鼻子,抓扯自己,尖叫。看起来像是把她的魂都吓掉了。”
艾莉伸手拿起“捕梦网”,审视着,“你觉得这玩意儿会让她做噩梦?”
“不,我想还有更特别的原因。也许,她曾在一个挂着这玩意儿的房间里受到伤害,或是被一个制作这玩意儿的人伤害过,又或者是那上面的丝线,让她想起了那些用来捆住她脚踝的绳子。我也不确定。但一定是有关这玩意儿的什么东西,激起了她的反应。”
“我去查查看,”艾莉说,“线索的确是少之又少,我会派厄尔去原住民居留地,也许我们会走运的。”
“是该走点运了,”茱莉亚赞同道,一边从沙发上拿起了她的包,“我在哪里可以找到出售这些东西的地方?”
“思温家的杂货店,”花生答道,“他们有本土纪念品陈列区。”
“很好。我会尽快回来。”
“你最好戴个口罩。”花生喃喃地说。她和艾莉交换了一下担忧的眼神。
茱莉亚皱起眉头,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你还记得莫特·埃尔兹克吧?”艾莉问。
这是一个充满了八卦的小镇,她应该知道的。“不记得了。”茱莉亚瞄了一眼她的手表。她希望当爱丽丝从午睡中醒过来的时候,她已经把“捕梦网”买回来了。“现在我真的没时间谈这个了,我不知道爱丽丝还会睡多久。”她边说边朝着门口走去。
“他在《雨谷公报》上,刊登了一张爱丽丝的照片。”
“标题上称她为‘小狼女’。”花生一边大声咀嚼着一边说道。
茱莉亚停了下来。猛然间,她回忆起了高中时候的莫特,还有那天晚上在医院的情景。他在走廊里撞到了她。对了!他背着的那个口袋,是用来装摄影器材的。那就是为什么他没有参加教堂里举行的会议的原因,他利用那段时间溜进了医院。她慢慢地转过身,问道:“有提到我吗?”
两个女人一起摇头。“全镇都在保护你,”艾莉补充道,“他知道你在这里,但是没人会跟他确定你正在帮助爱丽丝。”
“我知道会有泄漏,总会有的。但没关系,如果……”
花生和艾莉又交换了一次担忧的眼神。
“什么?还有情况?”茱莉亚追问道。
“有些记者已经在离开这里了,他们认为,这整件事就是个骗局。”
茱莉亚低声咒骂了一下。这是一个他们承受不起的状况。如果媒体现在撤退出去,他们可能就永远无法发现爱丽丝是谁了。“那些新照片,我的意思是我拍的那些,可能会起作用。也要发布一些信息,一些科学性的信息。让穿着制服的人到摄像机前面,谈谈关于搜查的事情,多用些有关失踪儿童的统计数字,让每句话听起来都很官方、很正式。那样的话,会给我们争取点时间。”
“你得让她开口讲话,茱莉。”
“别开玩笑了。”在以前,她的话会足以说服媒体。但现在,她的话已毫无意义。
“你想让我去给你把‘捕梦网’弄来吗?”花生轻轻说道。
茱莉亚讨厌屈服于压力,但她别无选择。她不能让莫特拍到她的照片。她把她的包扔回到沙发上,沮丧地说:“谢谢,花生。我很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