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我们就到达邮车停歇的旅店了。第二天早上,那个马车夫巴基斯先生接我来了。
“我已经转告了你的话,巴基斯先生,”我说道,“我给佩格蒂写过信了。”
“没有结果呀,”他斜眼瞧着我,回答说,“没有回音。”
“你想要我去跟她说吗,巴基斯先生?”我犹疑不定地说。
“要是你肯说的话,那就对她说,”巴基斯先生说道,又缓缓地朝我看了一眼,“巴基斯一直在等回音哪。你就说——她叫什么来着?”
“她的名字吗?”
“嗯!”巴基斯先生点了点头说。
“克莱拉·佩格蒂。”
过了半个来小时,他才从口袋里掏出一段粉笔,在车篷里面写上“克莱拉·佩格蒂”几个字——这显然作为私人备忘录了。
啊,现在我回的已不是自己的家了,我所看到的一切,都使我想起从前那个快乐的家,而那个家已像我永远不能再做的梦了,这是一种多么奇特的感觉啊当我的脚迈进门厅时,就听到从旧客厅里传来我母亲的声音,上帝知道,它在我心中唤起的是多么孩子气的回忆啊。
从我母亲低声哼唱的歌声中感到她是那么孤独而心事重重,我断定她是独自一人,于是我轻轻地走进房间。她正坐在火炉旁,在给一个婴儿喂奶。她把婴儿的小手按在自己的脖子上,她的眼睛朝下看着婴儿的小脸,低声对他唱着歌。
我叫她,她吃了一惊,喊出声来。可是一看到是我,立刻就把我叫做她的亲爱的大卫,她的小宝贝了!
她走过半个房间朝我迎了上来,跪在地上吻我,又把我的头搂进怀中,挨近依偎在那儿的婴儿,还把他的小手放到我的唇边。
我真盼望当时就死去。真盼望当时就心怀那份感情死去啊!那时候,我比后来任何时候更有资格进天堂。
“他是你的弟弟,”我的母亲爱抚着我,对我说,“大卫,我的好宝贝!我可怜的孩子!”接着她一次又一次地吻我,搂住我的脖子。正在这时,佩格蒂跑进来了,
跪在我的旁边,欣喜若狂地围着我们,闹了足有一刻钟的时间。
当我们坐在餐桌旁吃饭时,我觉得,这是把巴基斯先生的事告诉她的好机会。可是没等我把要告诉她的话说完,她就开始笑了起来,还把围裙蒙到了脸上。
“亲爱的佩格蒂,你一时还不会去嫁人吧?”
“我,太太?”佩格蒂瞪着眼睛回答说,“我的天哪,不会!”
“眼下还不会吧?”我的母亲小心翼翼地问道。
“永远不会!”佩格蒂大声说。
快到十点钟时,听到了车轮声。于是我们便都站起身来。我的母亲赶忙说,天已经很晚了,谋得斯通先生和谋得斯通小姐都主张年轻人应该早睡,所以看来我还是去睡为好。我吻了吻她,在他们进来之前,便端着蜡烛上楼了。当我朝监禁过我的那间卧室走去时,我那幼小的心灵中,只觉得他们给家里带进来一阵冷风,把旧日熟悉的感情像一片羽毛似的吹走了。
第二天早晨,下去用早餐时,我心里感到很不安,因为自从那次犯了令人难忘的过错后,我一直没有见过谋得斯通先生。可是,既然非下去不可,我就下去了,这是在经过两三次踮着脚中途折回我自己的卧室之后。我终于来到小客厅里。
谋得斯通先生正背对炉子站在火炉前,谋得斯通小姐则正在沏茶。我进屋时,他眼睛一直朝我盯着,可是一点要跟我打招呼的表示都没有。
我局促不安了一会儿,接着便走到他跟前,说:“对不起,先生。我为我的行为感到后悔,我请求你能宽恕我。”
“听到你说后悔,我感到高兴,大卫。”他回答说。
“你好,小姐。”我对谋得斯通小姐说。
“哎呀!”谋得斯通小姐一面叹气,一面伸给我那个掏茶叶的小匙子,代替她的手,“假期有多长?”
“一个月,小姐。”
“从哪一天算起?”
“从今天,小姐。”
“哦!”谋得斯通小姐说,“那么已经过了一天了。”
她就是这样来计算我放假的日子的。每天早上,她都用完全相同的方式画去一天。
我的假期就这样一天一天地拖过去,直到有一天早晨,谋得斯通小姐对我说:“最后一天过去了!”接着她给了我假期中的最后一杯茶。
我又要离家了,可是我没有感到难过。我已经陷入了一种麻木状态。
我吻了我的母亲和小弟弟,当时我心里非常难过。但并不是为离家而难过,因为在家里时,在我和母亲之间,日日夜夜都横着一条鸿沟,一直把我们分开。尽管我的母亲拥抱我时不知有多热烈,可是永远留在我心中的,并不是她的拥抱,而是她拥抱我以后的情景。
我已经坐进马车,听到她在叫我。我朝车外看去,只见她独自一人站在花园的栅栏门边,双手举着婴儿叫我看。那是个寒冷而无风的天气。她手举婴儿。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一丝头发、一片衣襟都没有飘动。
我就这样失去了她。后来,在学校里的睡梦中,我见到她时也是这样——一个站在我床边的默不作声的影子——同样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双手举着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