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萨福克郡的布兰德斯通。我是一个遗腹子。当我睁开眼睛来到这个世界时,我的父亲已经亡故六个月了。一想到他竟然从来没有见过我,即便是现在,我也觉得有点奇怪。至于儿时看到教堂墓地里我父亲的白色墓碑,在我幼小的心灵中所引起的种种联想,以及当我们家的小客厅中亮着温暖的炉火和明亮的烛光,而门窗却无情地紧锁,把父亲的坟关在门外,让它独自待在那寒夜之中,这引起我无限的同情。
我的父亲有一位姨母,因而也就是我的姨婆了,她是我们家的主要人物。她叫特洛伍德小姐,我的母亲却总把她叫做贝特西小姐,不过,这只是在我那可怜的母亲,克服了对这位可怕人物的畏惧之心后敢于提到她时,才这样叫她。我这位姨婆曾嫁过一个比她年轻的丈夫,他长得很英俊,但他并不像古训“行为美才是美”所说的那样——因为他大有打过贝特西小姐的嫌疑,有一次,为了生活费用上的事两人发生争论,他甚至粗鲁狠心地要把她扔出三楼窗口。这些脾气上互不相投的事实,使得贝特西小姐决定给他一笔钱,经双方同意,开始分居。然后他就带着他的钱到印度去了。
我相信,我的父亲曾经是她所宠爱的人,可是他的婚事把她给深深地得罪了,原因是她认为我的母亲是个“蜡娃娃”。她从来没有见过我的母亲,不过她知道我的母亲还不满二十岁。我的父亲和贝特西小姐从此没有再见过面。父亲结婚时,年龄比我的母亲大一倍,而且身子骨也不大好。结婚后一年,他就去世了。如我前面所说,这是在我出世前六个月。
这就是那个多事而重要的星期五下午的情况。
那天下午,我的母亲正坐在壁炉前,忽然看到有一个陌生的女人往庭园里走来。
我的母亲又朝那女人看了一眼,她确信地预感到,这人准是贝特西小姐。她径直朝屋门走来,这种凌厉笔挺的姿势和从容不迫的精神,别的人是不可能有的。
“你就是大卫·科波菲尔太太吧?”贝特西小姐说。
“是的。”我的母亲有气无力地回答。
“有一个特洛伍德小姐,”来客说道,“我想你听说过她吧?”
我的母亲回答说,她很荣幸,听说过那个大名。
“你现在见到的就是她。”贝特西小姐说。我的母亲听说后就低下头,请她进屋。
她们一起走进了我母亲刚才待的小客厅,坐了下来,可贝特西小姐依然一言不发,我的母亲极力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没能忍住,终于哭了起来。
“啊,得啦,得啦!”贝特西小姐急忙说,“别这样!行啦,行啦!”
可是我的母亲怎么也忍不住,直到哭够了才止住了眼泪。
“摘下你的帽子,孩子,”贝特西小姐说,“让我仔细看看你。”
我的母亲就按她的吩咐把帽子摘下了。
“哟,我的天!”贝特西小姐叫了起来,“你简直还是个娃娃啊!”
“你刚才说不知道是不是生个女孩,”贝特西小姐说,“我可一点也不怀疑,一定是个女孩。这样吧,孩子,从这个女孩降生的时候起——”
“也许是个男孩呢。”我的母亲冒昧地插嘴说。
“我告诉你了,我有一种预感,这一定是个女孩,”贝特西小姐回答道,“别跟我拌嘴啦。从这个女孩降生的时候起,孩子,我打算就做她的朋友,愿意做她的教母,我求你把她的名字取作贝特西·特洛伍德·科波菲尔。这个贝特西·特洛伍德可一辈子都不应该犯错啦。她的感情也不应该再滥用啦,可怜的孩子。她应该好好地受到教育,好好地受到保护,不让她愚蠢地去信赖那些不应该受到信赖的人。我一定要把这当做我自己的责任。”
“大卫待你好不好,孩子?”沉默了一会儿后,贝特西小姐问道,她那头部抽动的动作也逐渐停歇下来,“你们在一起过得快活吗?”
“我们很快活,”我的母亲说,“科波菲尔先生待我真是太好了。”
“我知道,大卫曾花钱给自己买过一笔保险年金,”过了一会儿,贝特西小姐说,“他是怎么给你安排的?”
“科波菲尔先生,”我的母亲回答说,说话已感到有些费劲,“对我非常关心,为我安排得很周到,把其中的一部分年金划归给我继承。”
“多少?”贝特西小姐问道。
“一年一百零五镑。”我的母亲回答。
“他原本会干得更坏哩。”我姨婆说。
“坏”这个字用得正是时候,我的母亲这时的情况正是坏透了,拿着茶盘和蜡烛进来的女仆佩格蒂,一眼就看出她如此难受是怎么一回事——要是当时房间里光线较亮的话,贝特西小姐本当早就可以看出来的——佩格蒂急忙把母亲扶到楼上她自己的卧室,并且立即打发侄子汉姆·佩格蒂去请护士和医生齐利普。她没让我的母亲知道,她已经把汉姆藏在我们家好几天了,为的就是在紧急时刻供作差遣。
性情温和的齐利普先生,即便在别的时候会记仇,在这种时候他也决不会对人怀有恶意的。所以他的事情刚一办完,就侧着身子走进小客厅,用他那最和蔼的态度对我的姨婆说“啊,小姐,我很高兴,向你道喜啦。”
“她好吗?”我的姨婆问道,她交叉抱着双臂,一只胳臂上依旧系着帽子。
“哦,小姐,我想,用不了多久,她就不会有什么不舒服了。”齐利普先生回答说。
“她呢,她好吗?”我的姨婆突然厉声问道。
齐利普先生把头转向一边,像一只讨人喜欢的小鸟一样看着我的姨婆。
“那孩子,”我的姨婆说,“她好吗?”
“小姐,”齐利普先生回答,“我以为你已经知道了呢。生的是个男孩。”
我姨婆听了一言不发,抓住帽带,提起帽子,把它当做投石器似的,朝齐利普先生的头打了一下,然后戴上打瘪的帽子走出去了,从此没有回来。她就像一个心怀不满的仙子,或者像人们认为我能看见的鬼魂一样,不见了。从此就再也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