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回顾久远的过去,追忆起自己童年那段浑噩岁月时,首先出现在我面前的清晰形象,一个是满头秀发、体态仍如少女的母亲,一个是毫无体态可言的佩格蒂。
一天晚上,剩下佩格蒂和我两人坐在小客厅的壁炉前。我给她念了一篇有关鳄鱼的故事。
“佩格蒂,”我突然问道,“你结过婚吗?”
“天啊,大卫少爷,”佩格蒂回答说,“你怎么会想到问起结婚的事来呢?”
“你到底结过婚没有呀,佩格蒂?”我说,“你是个很漂亮的女人,是不是?”
“说我漂亮,大卫!”佩格蒂说,“啊哟,没有的事,我的宝贝!可你怎么会想到问起结婚的事来呢?”
“我不知道!——一个人一定不能同时嫁两个或两个以上的人,是吗,佩格蒂?”
“当然不能!”佩格蒂立即斩钉截铁地回答说。
“可要是你嫁给一个人,而那个人死了,你再嫁另一个人,这可以吗,佩格蒂?”
“可以那样,”佩格蒂说,“要是你想那样做,亲爱的。这是一个看法问题。”
我们讲完了鳄鱼的故事,就开始讲起鼍龙来,这时前院的门铃响了。我们急忙跑到门口,是我的母亲回来了。我觉得,她看上去比往常更漂亮了,跟她在一起的还有一位长有好看的黑头发和黑胡子的男人。
他拍拍我的头。可是,不知怎么的,我不喜欢他和他那低沉的声音。我嫉妒他的手摸我时碰到我母亲的手——他的手确实已碰到。我尽力把它推开。
“哎,大卫!”我的母亲阻止说。
“让我说‘再见’吧,好孩子。”那男子把头俯到——我看到了!——我母亲的小手套上时,对我说。
“再见!”我说。
这时,我看见他在庭园里转过身来,用他那双不吉利的黑眼睛朝我们最后看了一眼,随后关上了门。
一个秋天的早晨,我和母亲正在前面的花园中,这时谋得斯通先生——现在我已知道他叫这名字——骑着马来了。他见了我母亲便勒住马,向她问了好,并说他要去洛斯托夫特看几个朋友,他们那儿有一只游艇。他满面春风地向我的母亲提议,说要是我想要骑马的话,可以坐在他前面的马鞍子上,把我带了去。
我们来到海滨的一家旅馆,那儿有两位先生正在一个房间里抽雪茄烟。他们两人都躺在椅子上,每人至少占了四把椅子,他们都穿着宽大的粗呢短大衣。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放着一堆外套和海员斗篷,还有一面旗子,全都捆在一起。
看到我们进去,他们两人都懒洋洋地翻身站了起来,并且说道:“哦,谋得斯通!我们还以为你死了呢!”
“还没有哩!”谋得斯通先生回答说。
“这小家伙是谁呀?”两人中有一个拉住我问道。
“这是大卫。”谋得斯通先生回答说。
“姓什么?”那人问,“是大卫·琼斯?”
“不,是大卫·科波菲尔。”谋得斯通先生说。
“什么!是那个迷人的科波菲尔太太的小累赘?”有一位先生叫了起来,“那个标致的小寡妇的?”
“昆宁,”谋得斯通先生说,“请你说话留点神。有的人耳朵可尖哩!”
这以后,我们就到海滨的悬崖上散步,在草地上闲坐,以及用望远镜看远处的景物。
我们晚上很早就回家了。那是个非常晴朗美好的夜晚。母亲打发我进屋去吃茶点后,她又和谋得斯通先生在蔷薇围篱旁散步。他走了以后,我的母亲就问我那一天的情况,他们说些什么。我提到了他们说她的话,她笑了起来,并对我说,他们真不要脸,净在胡说八道——不过我知道,他们的话让她高兴。
“他们说些什么,大卫?再给我说一遍。我不相信。”
“那个迷人的——”我开始说。
我的母亲用双手捂住我的嘴,不让我说。
“他们说的决不是‘迷人的’,”她笑着说,“他们决不可能说‘迷人的’,大卫。这会儿我知道了,决不是这么说的。”
“不,是这么说的,‘迷人的科波菲尔太太’,”我理直气壮地说,“还有‘标致的’。”
“不,不,决不会是‘标致的’。不是‘标致的’。”我的母亲又把手放到我的嘴唇上,插嘴说。
“是这么说的,‘那个标致的小寡妇’。”
“这些不要脸的傻瓜!”我的母亲叫了起来,笑着用手捂住自己的脸,“这班可笑的男人!是不是?亲爱的大卫——”
“嗯,妈。”
“这话你可别告诉佩格蒂;她听了会对他们生气的,我自己听了就很生他们的气;我想还是别让佩格蒂知道的好。”
我当然答应了;接着我们亲吻道晚安,然后我很快就睡熟了。
一天晚上,我们像先前一样,一块儿坐着(我的母亲又到邻居家去了)。旁边放着袜子、码尺、蜡头、盖上绘有圣保罗教堂的针线匣子,还有讲鳄鱼的书。这时,佩格蒂一连看了我几眼,又张了几次嘴,像要说话的样子,可是又没有说——我当时以为她只是要打哈欠,要不我一定会吃惊的——最后终于用哄我的口气说“大卫少爷,我带你去亚茅斯我的哥哥家住两个星期,你说好吗?
那不是很好玩吗?”
“你的哥哥是个有趣的人吗,佩格蒂?”我随口问了一句。
“哦,他是个非常有趣的人!”佩格蒂举起双手喊了起来,“那儿还有大海,有大船、小船,有打鱼的,有海滩,还有汉姆跟你一起玩——”
佩格蒂说的是她的侄子汉姆,这我在第一章中已经提到过。
她扼要地说了这么些有趣的事,我兴奋得脸都红了,于是便回答说,看来那儿确实很好玩,可是我的母亲会怎么说呢“我敢拿一个几尼打赌,”佩格蒂看着我的脸说,“她一定会让咱们去的。要是你愿意,等她一回家,我就问她。就这么办啦!”
母亲果然同意了。
我们动身的日子很快就到了,甚至连我也觉得这日子来得太快了,而原来,我是迫不及待地盼望这天快到来的,还有点怕发生地震、火山爆发或者其他自然灾害,弄得我们走不成哩。我们乘的是一辆脚夫的马车,在早饭后就出发。
回忆起当时我是怎样急于要离开我那个快乐的家,想到我竟会一点没有觉察从此我永远离开了这一切,虽然叙述起来似乎很轻松,可直到现在,我心里还感到很难过哩。
我还喜欢回忆起,当脚夫开始赶动马车时,我的母亲突然跑出大门,叫他停下,为的是她要再吻我一次。现在,我老是喜欢回忆她的脸贴上我的脸吻我时,她所表现出来的那副亲热和慈爱。
当我们离开站在路旁的母亲出发时,谋得斯通先生来到她的跟前,好像是在劝她不要这么动感情。我避开车篷向后张望,心里嘀咕,这跟他有什么相干。佩格蒂也从另一边往后张望,她好像很不满意;
这从她带回车中的脸色可以看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