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夫的这匹马,我想是世界上最懒的马了。它一直耷拉着脑袋,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前蹭着,仿佛它喜欢让那些收包裹的人久久地等着似的。我真的有一种幻觉,有时候仿佛听到它为这一念头发出轻轻的暗笑声,但是脚夫却说,它只是患了咳嗽病。
我们往小路上拐了好几次,为了把一副床架送交一家酒馆,又花了很长时间,另外还去了几个地方,闹得我都厌烦透了:后来终于看到亚茅斯了,我才又高兴起来。
我们终于来到了亚茅斯的街上(这种街道我感到相当陌生),鱼腥味、沥青味、麻絮味和焦油味扑鼻而来,只见水手们在到处走动,叮当作响的车子在石铺路上来来往往,这时我觉得,这是一个很热闹的地方。于是我对佩格蒂说了我的想法,她听了很高兴,非常满意,并且告诉我,大家都知道,亚茅斯是天底下最好的地方了。
“瞧,我家的汉姆在这儿哪!”佩格蒂叫了起来,“长得都不认得了!”
没错,汉姆正在酒馆里等着我们,他像个老相识似的,问我一路可好。
汉姆把我放到背上,腋下夹着我们的一只小箱子,佩格蒂则提着我们的另一只小箱子。我们穿过了几条撒有碎木片和堆有小沙堆的小巷,经过了几家煤气厂、制缆厂、小船厂、大船厂、拆船厂、堵船缝厂、船具厂、铁匠铺,以及许多类似这样的地方,最后终于来到了我打远处就已看到的那片单调的荒滩。这时汉姆说“大卫少爷,那就是我们家的房子!”
我朝那片荒滩的四面八方看去,尽量往远处看,一直看到海、看到河,可是我什么房子也没看见。在不远处,有一只黑乎乎的驳船,或者是别的什么旧船,倒扣在稍高处的干燥地面上,上面伸出一个铁漏斗似的东西,当做烟囱,正在舒畅地冒着烟。可是除此之外,我再也看不到有任何可以住人的地方。
“不会是那个吧?”我说,“那个像船一样的东西?”
“正是那个,大卫少爷。”汉姆回答说。
这船屋里干净得让人喜爱,要多整齐有多整齐。里面有一张桌子,一只荷兰钟,一个带抽屉的木柜,柜子上搁有一只茶盘,茶盘上绘着一个拿阳伞的女人,带着一个小军人模样的小孩在散步,那小孩正在滚铁环。
这都是我进门后第一眼看到的东西——按我的理论,这是孩子的特点——接着佩格蒂打开一扇小门,让我看了我的卧室。这是我见过的最完美、最让人喜欢的卧室了——它位于船尾,有一个小小的窗子,这原本是伸出船舵的地方。墙上挂着一面小镜子,镜框上镶着牡蛎壳,镜子挂的高度正好适合我。房里有一张小床,刚好够我睡。还有一张桌子,桌子上摆着一只蓝色的大杯子,里面插着一束海草。
来时,我们受到了一位系着白围裙的很有礼貌的妇女的迎接。当我还在汉姆背上,离船尾大约还有四分之一英里时,我就看见她立在门口,朝我们屈膝行礼了。跟她一样行礼的,还有一个戴串蓝珠子项圈的挺美的小姑娘。后来,进来一个毛发浓密、满脸和气的汉子。因为他管佩格蒂叫“小妞”,还在她脸上来了一个亲热的响吻,从她对他的一般礼数来看,我断定这人一定是她的哥哥。果然是这样——佩格蒂对我介绍说,他就是这一家的主人佩格蒂先生。
“见到你很高兴,少爷,”佩格蒂先生说,“你会觉得我们粗鲁,少爷,不过你也会发现我们还是挺爽快的。”
我向他道了谢,同时回答说:“我相信,在这样一个让人喜欢的地方,我一定会很快活的。”
直到睡觉的时候,到了我自己那间小小的卧室中,在没有外人在场时,佩格蒂才告诉我说,汉姆是佩格蒂先生的侄子,小艾米莉是他的外甥女儿,他们都从小就父母双亡,无衣无食,佩格蒂先生相继收养了他们;
葛米治太太的丈夫和佩格蒂先生曾在一起搭伴捕鱼,最后死于穷困潦倒。佩格蒂说,佩格蒂先生自己也是个穷人,可是心地好得像金子,纯得像钢——这都是她打的比方。
那天夜里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几乎是晨光刚一照到我房内镶有牡蛎壳的镜框上,我就起了床,跟小艾米莉一起跑出门外,到海滩上拾小石子玩了。
“我想,佩格蒂先生一定是个非常好的人吧?”
“好!”艾米莉说,“要是我有一天做上阔太太,我一定要给他一件有钻石纽扣的天蓝色外套,一条紫花布的长裤,一件红色天鹅绒的背心,一顶卷边三角帽,一只大金表,一只银烟斗,外加一箱钱。”
在说着这些东西的时候,小艾米莉停下脚步,仰望天空,仿佛这些东西是一种光辉的幻景。我们重又朝前走去,捡拾着贝壳和小石子。
“你想当一个阔太太吗?”我问道。
艾米莉看着我,笑着点了点头,意思是说“是的”。
我们总是相亲相爱地在亚茅斯那片凄迷苍凉的海滩上,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地闲逛。日子由着我们消遣,仿佛时光自己也还没有长大,也是一个小孩,成天玩个不歇。我告诉艾米莉说,我非常喜欢她,她要是不承认她也非常喜欢我,那我就只好拿刀子自杀。她说她也非常喜欢我。我完全相信,她的确是非常喜欢我的。
回家的日子终于到了。告别佩格蒂先生和葛米治太太,我还能忍受,可是跟小艾米莉分离,我内心的痛楚,真是如同刀扎。我们手挽着手一起走到车夫落脚的酒馆,路上我答应一定写信给她(我后来履行了自己的诺言,信中用了比通常手写出租招贴还要大的字)。我们分别时心中都非常难过;
在我的一生中,如果说心中有过空虚失落的话,那一天就有过这么一次。
回到家里,门开了,我半笑半哭,怀着高兴激动的心情,心想见到的一定是我的母亲。可是不是她,而是一个陌生的仆人。
“这是怎么回事,佩格蒂!”我懊丧地问道,“我妈还没回来?”
“不,不,大卫少爷,”佩格蒂说,“她已经回来了。等一下,大卫少爷,我有——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佩格蒂!”我非常吃惊地说,“出了什么事啦?”
“大卫少爷,”佩格蒂用一只颤抖的手解开帽带,一面上气不接下气似的说,“你猜是怎么回事?你有了一个爸爸了!”
我听了这话立刻全身颤抖,脸色变得煞白。一种跟教堂墓地的坟墓和死人复活有关的东西——我不知道是什么,或者是怎么回事——仿佛像一股毒风似的,扑到我的身上。
“一个新爸爸。”佩格蒂说。
“一个新爸爸?”我重复说。
佩格蒂喘了一口气,仿佛在吞咽什么很硬的东西,接着伸出手来说“来,去见他。”
“我不要见他。”
“——还有你的妈妈呢。”佩格蒂说。
我不再向后退缩了,我们径直来到那间最好的客厅,到了那儿,她就留下我走了。壁炉的一边,坐着我的母亲;
另一边,坐着谋得斯通先生。我的母亲急忙放下手中的针线活,站起身来,但我觉得她显得畏畏缩缩的。
“哦,克莱拉,亲爱的,”谋得斯通先生说,“要镇静!克制住自己,永远要克制自己!大卫,孩子,你好吗?”
我伸出手跟他握了握。跟着,犹豫了一会儿后,我便过去吻我的母亲。她也吻了我,还轻轻地拍着我的肩膀,随后坐下来继续做针线活。我不敢看她,也不敢看谋得斯通先生,因为我非常明白,他正在看着我们母子俩哩。于是我便转向窗口,朝外面看去,只见那儿有几株小灌木,在寒风中垂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