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大卫·科波菲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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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蒙羞受辱

我被惊醒了,听到有人说:“他在这儿哪!”接着从我滚热的脑袋上揭开了被子。是我的母亲和佩格蒂看我来了,把我弄醒的就是她们中的一个。

“大卫,”我的母亲说,“出什么事啦?”

她这样问,我觉得奇怪,所以便回答说:“没有什么。”我记得,当时我把脸转向一边,藏起我正在颤抖的嘴唇,其实,这颤抖的嘴唇,才是给她的更加真实的答复。

“大卫,”我的母亲说,“大卫,我的孩子!”

我敢说,在当时,她所有能说的话中,没有比这句“我的孩子”更使我感动的了。我把我的泪眼藏进被窝,当她要抱我起来时,我使劲用手把她推开。

“这都是你干的好事,佩格蒂,你这狠心的东西!”我的母亲说,“这事我完全清楚。你居然教唆我的孩子来反对我,还要反对每个爱我的人,我真想知道,你怎么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你这是存的什么心,佩格蒂?”

可怜的佩格蒂举起双手,两眼朝上,只能用我饭后常背的祷词般的话回答说:“愿上帝宽恕你,科波菲尔太太!但愿你永远别为刚才说的话真正后悔!”

我突然觉得有一只手抓住了我,我知道,这只手既不是我母亲的,也不是佩格蒂的。跟着我便滑下床来,站在床边。原来这是谋得斯通先生的手。

“你下去吧,亲爱的,”谋得斯通先生说,“我跟大卫过一会儿就一起下去。”他又是点头又是微笑,目送我的母亲走出门外。

“大卫,”他说道,双唇一抿,把嘴唇抿得薄薄的,“要是我有一匹不听话的马,或者是一条不听话的狗,你想我会怎么对付它?”

“我不知道。”

“我揍它。”

我刚才是憋住气低声回答的,现在我不说话了,我才觉得自己的呼吸异常急促。

吃过饭以后,我们都坐在壁炉旁,我正在琢磨,用什么办法既可以逃到佩格蒂那儿去,又不冒偷偷溜走的危险,免得冒犯那位一家之主。就在这时,一辆马车驶到我们家花园大门前,谋得斯通先生急忙出去迎接来客。来的是谋得斯通小姐。

在一片欢呼声中,她被领进了客厅,在这儿,她正式承认我的母亲是一个新的近亲。接着,她看着我说“这是你的小孩吗,弟妹?”

我的母亲承认我是她的小孩。

“一般说来,”谋得斯通小姐说,“我是不喜欢男孩子的。你好吗,孩子?”

在这种受到鼓励的情况下,我回答说,我很好,并且希望她也一样;由于我这么说的态度不够恭敬,惹得谋得斯通小姐用四个字就把我给打发了。

“缺少礼貌!”

第二天早上,我下楼来比平常早。一听到我母亲的声音,我便在客厅的门外停了下来。她正低声下气地恳求谋得斯通小姐宽恕她,那位小姐答应了她的请求,双方总算达到了完全的和解。打那以后,我从未见过我的母亲在请示谋得斯通小姐以前,或者是在设法探知谋得斯通小姐的意见以前,在任何事情上发表过一点意见。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些上课的情景!主持那些功课的,名义上是我的母亲,实际上是谋得斯通先生和他的姐姐。

现在,让我来回忆一下当时的情况,重现一下一天早晨的情景吧。

早饭后,我带着课本、练习本和一块石板,来到小客厅。我母亲早已在她的书桌旁等着我。可是,在那儿等着的更重要的人物,是坐在靠窗的安乐椅里的谋得斯通先生(虽然他假装在看书),以及坐在我母亲身旁穿钢珠子的谋得斯通小姐。我一见到他们两人,就开始感到,我费了那么大的劲装进脑子的词语,一下子全都一起溜走了,不知溜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把第一本书递给我母亲。那也许是本语法书,也许是本历史或地理书。当我把书递到她手里时,我还要拼命朝那一页最后看上一眼,趁着刚念过,赶紧用赛跑的速度高声背起来。我背错一个字,谋得斯通先生就抬头看着。我背错另一个字,谋得斯通小姐便抬头看着。我脸红了,背错了六七个字,最后完全停了下来。我想,我的母亲要是敢的话,她定会把书给我看,但是她不敢。她只是轻柔地说“哦,大卫呀,大卫!”

“他没学会。”谋得斯通小姐恶毒地插嘴说。

“我怕他真没学会。”我的母亲说。

“那样的话,你该知道,克莱拉,”谋得斯通小姐回答说,“你得把书还给他,要他学会。”

我的母亲吓了一跳,两颊绯红,勉强微微一笑。谋得斯通先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拿起书本,扔到我身上,再不就用书扇我耳光,接着便扭过我的双肩,把我推出门外。

我的父亲曾在楼上的一个小房间里,留下了为数不多的一批藏书。威克菲尔德的牧师、堂吉诃德,还有鲁滨孙·克卢苏这批赫赫有名的人物都出来跟我做伴了。他们使我一直充满幻想,使我对此时此地之外的某些东西抱有希望——这些书,还有《一千零一夜》和《神仙故事集》,这些书成了我唯一的安慰,也是我经常的安慰。

一天早上,当我带着书本走进客厅时,我发现我母亲的神情非常焦急,谋得斯通小姐的样子十分坚定,谋得斯通先生则在一根藤杖——一根柔软的藤杖的头上扎什么东西。我进来后,他就不扎了,把它举起来在空中挥动着。

这样一个开端,对我的镇定自若来说,真不愧是一服灵丹妙药。我觉得,我功课里的字全都溜走了。不是一个一个,也不是一行一行,而是一整页一整页地溜走了。我极力想抓住它们,可是它们就像(如果我可以这样比方的话)穿上了溜冰鞋,刷的一下就溜走了,你根本别想拦住。

谋得斯通先生板着脸慢慢地把我拉向我楼上的卧室——我敢断定,他一定为能进行这场正式的施刑表演而感到快乐——我们刚一进房间,他就突然把我的头一拧,夹到他的腋下。

“谋得斯通先生,先生!”我对他喊道,“不要!求你了,别打我!我是想好好学习的,先生,可是你跟谋得斯通小姐在旁边的时候,我就是学不进去。我真的学不进去!”

“你学不进去,真的吗,大卫?”他说,“那我们就试试。”

跟着他就使劲毒打起我来,好像要把我打死才肯罢休似的。突然有一阵声音压倒了我们的闹腾声,我听到有人哭喊着往楼上跑——我听到了我母亲的哭喊声——还有佩格蒂。这时他走了,房门已在外面给锁上了。我躺在地板上,浑身发烧火热,伤口疼痛难当,用我那孩子气的方式发疯似的哭叫着。

在那漫长的五天五夜中,我的心情实在无法向任何人诉说。

在我被囚禁的最后一个晚上,我突然被轻唤我名字的声音惊醒。我从床上跳了起来,在黑暗中伸出两只胳臂,说“是你吗,佩格蒂?”

“是我,我的宝贝,我的大卫,”她回答说,“你得像老鼠一样,轻轻的,要不,猫就会听到我们了。”

我懂得,她这是说谋得斯通小姐,我也了解当时处境的险恶;因为谋得斯通小姐的房间就在近旁。

“妈妈好吗,亲爱的佩格蒂?她很生我的气吗?”

在她回答之前,我先听到她在钥匙孔那边轻轻哭泣,也像我一样,之后才听到她回答说:“没有,没有很生气。”

“他们打算怎样处置我呢,亲爱的佩格蒂?你知道吗?”

“送你去学校,在伦敦附近。”这是佩格蒂的回答。

“什么时候呢,佩格蒂?”

“明天。”

“我能见到我妈妈吗?”

“能,”佩格蒂说,“明天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