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认不出我了,”他摘下帽子说,“我却认出您来了,虽说从我上次见到您,已经过了八年。那时您还是个娃娃,我是拉夫列茨基。您妈妈在家吗? 能见见她吗?”
“妈妈会非常高兴的,”丽莎回答说,“她听说您回来了。”
“您好像叫叶丽莎维塔?”拉夫列茨基登上门廊的台阶说。
“对。”
“我清清楚楚记得您;那时候您的脸就已经是这个样子,叫人忘不了;那时候我还给您带来过糖果。”
丽莎脸红了,心想: 他这个人真怪。拉夫列茨基在前厅里停留了一会儿。丽莎走进客厅,那里正传来潘申的说话声和笑声;
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和盖杰奥诺夫斯基已从花园回到屋里,他向他们说了城里正在传播的一个流言飞语,于是便对自己说的话大笑不止。听到拉夫列茨基这五个字,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完全慌了神,脸色都白了,接着便走出去迎接他。
“您好! 您好,我亲爱的cousin !”她拖长了嗓子,几乎带着哭音大声招呼道,“见到您我有多高兴!”
“您好,我的好表姐,”拉夫列茨基回答说,一面友好地握住她伸过来的手,“您过得很好吧?”
“请坐,请坐,我亲爱的费奥多尔·伊凡内奇。啊,我真高兴! 首先,请允许我向您介绍我的女儿丽莎……”
“我已经向丽莎维塔·米哈依洛芙娜作过自我介绍了。”拉夫列茨基打断她说。
“莫西埃潘申……谢尔盖·彼得罗维奇·盖杰奥诺夫斯基……快坐下!让我看看您,是啊,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您身体可好?”
“就像您见到的那样:精神焕发哪。您也一样啊,表姐,但愿您没有被毒眼看过,这八年来您一点儿也没见瘦。”
“想想看,我们这么长时间没见面了,”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若有所思地说,“您今儿个从哪儿来?
耽搁在哪儿……也就是说,我是想说,”她急忙接着说,“我是想说您会到我们这儿来久住吗?”
“我从柏林来,”拉夫列茨基回答说,“明天动身去乡下——大概要在那里长住。”
“您当然要住到拉夫里基去咯?”
“不,不住在拉夫里基;离这儿大约二十五俄里我有一个小庄子;我到那里去。”
“就是您从格拉菲拉·彼得罗芙娜继承来的那个庄子?”
“正是。”
“那可不行,费奥多尔·伊凡内奇! 您在拉夫里基有那么漂亮的一幢房子!”
拉夫列茨基稍稍皱了皱眉头。
“是啊……可是那个庄子里有一间小屋;眼下我别的什么也不需要。这个地方现在对我来说是再合适不过了。”
“这不是费佳吗!”隔壁房间半掩的门里突然传来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的声音,“是费佳,一点没错!”老太太于是利索地走进了客厅。拉夫列茨基还来不及从椅子里站起身,她已经拥抱他了。“让我瞧瞧,瞧瞧,”她放开他的脸稍稍后退一点说道,“唉!
你长得真帅。老了点儿,可一点儿也不见丑,真的。你干吗亲我的手——要是不讨厌我脸上的皱纹,就直接亲我的脸嘛。恐怕你还没问起过我: 姑妈还活着吗?
你可是在我手里生下的哟,看,变得这么老了! 不过这没关系;你哪顾得上想起我呢!
不过你回来了,就是个聪明人。你怎么,我的妈呀,”她转向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说道,“用什么招待他来着?”
“我什么也不要。”拉夫列茨基忙说。
“就是喝口茶也好,我的爸呀。哦,我的天!
不知他从哪儿来到这里,连茶也不端一杯。丽莎,你去张罗一下,快点儿。我记得他小时候是有名的饕餮之徒,今儿个说不定还胃口不小呢。”
“您好,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潘申从侧面靠近兴冲冲的老太太,向他深深一鞠躬说。
“对不起,我的阁下,”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回道,“我只管高兴竟没有注意您在这儿。你变得像你妈了,她这个可亲可爱的人,”她重新转脸向着拉夫列茨基,继续说道,“不过你的鼻子还是像你爸,还是你爸爸的样子。对了,你在我们这儿住多久?”
“我明天要走,姑妈。”
“去哪儿?”
“回家,去瓦西利耶夫斯科耶。”
“明天?”
“明天。”
“行,明天就明天吧。祝你一路平安——你心里更明白该做什么。不过你可别忘了来这儿告个别。”老太太拍拍他的面颊,“我没想到还能等到你回来;
那倒不是说我准备寿终正寝了;不,我大概还够得上再活十来年: 我们彼斯托夫家的人个个长命;你故去的爷爷以前老说我们一生活两世;
对了,天知道你还要在国外混多久。你可是个好样儿的,好样儿的;大概还跟从前一样,一只手举得起十普特重?
你已故的爸爸,对不起,尽管要多荒唐有多荒唐,但有一件事做得好,他为你雇了个瑞士人;你记得你们赤手空拳和他对打吗? 这叫体操来着,是吗?
唉,看我嚷嚷到哪儿去了,妨碍彭欣(她从不按正确的读法叫他潘申)先生说话了。不过我们最好还是到凉台上喝茶去;
我们的奶脂可是一等的——你们伦敦、巴黎的比也甭想比。走吧,走吧,费裘沙,把你的手给我挽着。哦! 你的手臂好粗! 看样子有你在一起不会摔跤。”
大家都起身到凉台上去了,只有盖杰奥诺夫斯基例外,他偷偷地溜走了。在拉夫列茨基和家中的女主人、潘申以及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聊天的全过程中,他坐在角落里,专心致志地眨着眼睛,怀着孩童般的好奇心撅着嘴巴:
现在他急匆匆地赶去向全城散布有关新到客人的消息了。
当天晚间十一点,卡里金太太家里发生着这样一幕。楼下,在客厅的门口,弗拉基米尔·尼古拉依奇找到了一个恰当的时刻,握着丽莎的手正和她道别,说道:
“您知道是谁吸引我到这儿来的;您知道我为什么不停地老往你们家里走;
当这一切都是那么明白的时候,现在还有什么必要说呢。”丽莎一句话也没有回答他,她双眉微蹙,两颊绯红、脸无笑容,眼望着地面,但没有抽回被他握着的手。楼上,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的房间里,昏暗不清的古老圣像前的灯光下,拉夫列茨基坐在安乐椅上,双肘支在膝头,两手托着腮帮;
老太太站在他面前,有时默默地抚摸着他的头发。与屋里的女主人告别后他在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房里已度过了一个多小时;
他几乎什么也没有告诉自己这位善良的老年朋友,她也没有向他询问……是啊,有什么好说,有什么好问的呢? 她早已什么都一清二楚,早已对充溢他心灵的一切充满了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