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炎帝·姜炎文化与和谐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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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论司马贞中止《补史记》写作的原因

司马迁的《史记》自问世以来,版本流传中多有缺失。是以后世欲补《史记》者代有其人。其中就结果而言,以褚少孙为最成功。然而在欲补《史记》者中,气魄最大、计划最周者,当属唐代的司马贞。司马贞与褚少孙的不同之处在于,司马贞是在系统地对《史记》进行了全面的研究,有了非常的认识之后,才准备做这项工作。即他欲针对《史记》之不足(包括史料、体例、缺失等)而补之。这在司马贞的《补史记序》中有清楚的表述,但是他的自号为“小司马《史记》”最终没有完成。关于司马贞的《补史记》没有能完成的原因,目前学界还没有专门的研究。本文正是想通过一个实例的分析,即从其已经完成的司马贞《补史记》的一部分《三皇本纪》中所记述的炎帝事迹的实例进行研究,推测司马贞这部著作最终没有能完成的原因。笔者经过研究,初步认为:司马贞虽然多方收罗炎帝的史料,但是他所收集到的史料还是无法超越前人,因之他无法缝合自战国至唐千余年来关于炎帝的各种传说中的矛盾。如此的艰难无望的探索,使其最终知难而退,最终放弃了《补史记》的想法,最后改为补注《史记》,即只完成了《史记索隐》。

《史记》的三家注是《史记》的主流注释,为历来的学者所珍视。三家注中最有思想者是《史记索隐》,作者是司马贞。他对《史记》有全面的认识,肯定司马迁的成绩的同时,也指出其不足,并力图补《史记》,在他的《补史记序》中,有清楚的表述。其文曰:“太史公古之良史也,家承二正之业,人当五百之运。兼以代为史官,亲掌国家图籍,慨春秋之绝笔,伤旧典之阙文,遂乃错综古今,囊括记录,本皇王之遗事,採人臣之故实。爰自黄帝,讫于汉武,历载悠邈,旧章罕补。渔猎则穷于百氏,笔削乃成于一家。父述子作,其勤至矣。然其叙劝褒贬,颇称折衷,后之作者咸取则焉。复议首创者难为功,因循者易为力。自左氏之后,未有体制。而司马公补立纪传规模,别为书表题目,观其本纪十二,象岁星之一周;八书有八篇,法天时之八节;十表放刚柔十日;三十世家,比月有三旬;七十列传,取悬车之暮齿;百三十篇,象闰余而成岁,其间礼乐刑政,君举必书,福善祸淫,用垂炯诫,事广而文局,词质而理畅,斯已尽美矣。而有为尽善者,具如后论。虽意出当时,而义非经远,盖先史之未备,成后学之深疑。借如本纪,叙五帝而阙三皇;世家载列国,而有外戚,邾许春秋次国,略而不书,张吴敌国,藩王抑而不载,并编录有阙,窃所未安。又列传所著,有管晏及老子韩非,乃齐之贤卿,即如其例,则吴之延陵,郑之子产,晋之叔向,卫之史鱼,盛德不阙,何为盖阙?伯阳清虚为教,韩子峻刻制法,静躁不同,德刑斯舛,今宜柱史共漆园同传,公子与商君并列,可不善欤。其中远近乖张,词义踳驳,或篇章倒错,或载论粗疏,盖由遭逢非罪,有所未暇,故数十篇有录无书是也。然其网络古今,叙述惩劝,异左氏之微婉,有南史之典实,所以扬雄、班固等称其有良史之才,盖信乎其然也。后褚少孙亦颇加补缀,然又未能周备。贞谢颛门人。非博古而家传是学,颇事讨论,斯欲续成先志,润色旧史,辄黜陟升降,改定篇目,其有不备并採诸典籍,以补阙遗。其百三十篇赞记,非周悉,并更申而述之,附于众篇之末,虽曰狂简,必有可观,其所改更,具条于后。至如徐广唯略出音训,兼记异同,未能考覈是非,解释文句。其裴駰实亦后进名家,博采群书,专取经传,训释以为集解。然则时有亢长,至于盘根错节,残缺纰缪,咸拱手而不言,斯未可谓通学也。今辄按今古,仍以裴为本,间以自(见)愚管,伸(重)为之注,号曰小司马史记,然前朝颜师古止注汉史,今并谓之颜氏汉书,贞位虽不逮颜公,既补旧史,间下新意,亦何让焉。”此序因不见于中华书局本《史记》,故全文收录于此。

以此可知,司马贞的气魄很大,其要补《史记》是一个好大的工程。而他力求在“润色旧史”、“黜陟升降”、“改定篇目”、採“补阙遗”和重作“百三十篇赞记”五个方面下功夫。如果此项工作完成,则我们可以想见会有怎样的一个《史记》新本问世。但我们没有见到如此的本子。司马贞为何中止了《补史记》的写作?他自己在《史记索隐后序》中说:“因发愤而补史记,遂兼注之。然其功殆半,乃自唯曰:千载古史,良难紬绎,于是更撰音义,重作赞述,盖欲以剖盘根之错节,遵北辕于南司也。为三十卷,号曰史记索隐云。”在《史记索隐序》中也有类似的话。事实真如司马贞所言,是尊重古史而放弃了《补史记》的写作吗?恐怕未必尽然。笔者力求通过司马贞已经完成的《补史记》,对这个问题进行初步的探讨。

据笔者的研究,司马贞所完成的《补史记》实际上只有两部分,即一百三十篇《史记述赞》和《三皇本纪》。一百三十篇《史记述赞》见于《史记》的各种版本,包括今本《史记》(中华书局本)。而司马贞所作《三皇本纪》,不见于今本《史记》(中华本),但在金陵书局本之前的各种《史记》版本中,有《史记索隐》者皆有之。笔者所引用的此文,明毛晋刊汲古阁本《史记索隐》。

首先我们来分析一下《三皇本纪》中有关炎帝的记载。其文曰:“女娲氏没,神农氏作。(按:三皇,记者不同。谯周以燧人为皇,宋均以祝融为皇,而郑玄依《春秋纬》以女娲为皇,承伏牺,皇甫谧亦同,今依之为说也。)炎帝神农氏,姜姓,母曰女登,有娲氏之女,为少典妃,感神龙而生炎帝。人身牛首,长于姜水,因以为姓。(按:《国语》,炎帝、黄帝皆少典之子,其母又皆有娲氏之女。据诸子及《古史考》,炎帝之后,凡八代五百余年,轩辕氏代之,岂炎帝、黄帝是昆弟而同母氏乎?皇甫谧以为少典、有娲氏,诸侯国号,然则姜、姬二帝同出少典氏,黄帝之母又是神农母氏之后代女,所同是有娲氏之女也。)火德王,故曰炎帝。以火名官,斫木为耜,揉木为耒,耒耨之用,以教万人。始教耕,故号神农氏。于是作蜡祭,以赭鞭鞭草木,始尝百草,始有医药。又作五弦之瑟教人。日中为市,交易而退,各得其所。遂重八卦为六十四爻。初都陈,后居曲阜。(按:今淮阳有神农井,又《左传》鲁有大庭氏之库是也。)立一百二十年崩,葬长沙。神农本起烈山,故《左氏》称烈山氏之子曰柱亦曰历山氏,《礼》曰历山氏之有天下,是也。(按:郑玄云:历山,神农所起,亦曰有烈山。皇甫谧曰:历山,今随之历乡也。)神农纳奔水氏之女,曰听訞为妃,生帝哀。哀生帝克,克生帝榆罔。凡八代五百三十年,而轩辕氏兴焉。(按:神农之后凡八代,事见《帝王代纪》及《古史考》,然古典亡矣,况谯、皇二氏皆前闻君子,考按古书而为此说,岂至今凿空乎?此纪亦据以为说。其《易》称神农氏没即榆罔,犹袭神农之号也。)其后有州、甫、甘、许、戏、露、齐、纪、怡、向、申、吕,皆姜姓之后,并为诸侯,或分四岳。当周室,甫侯、申侯为王贤相,齐、许列为诸侯,霸于中国。盖圣人德泽广大,故其祚胤繁昌久长云”。

司马贞自己在《三皇本纪》前有小序此序在《史记索隐》本卷三十,题为“三皇本纪第一”,在《补史记序》之后,为司马贞《补史记条例》之首条。而《三皇本纪》在《史记索隐》本《补史记条例》之末条之后,题为“三皇本纪第二”。在黄善夫本以及其他本子,此小序在《三皇本纪·补史记》的篇首,为小字,形同注释。而今本如此内容皆无。云:“太史公作《史记》,古今君臣,宜应上自开辟,下迄当代,以为一家之首尾。今阙三皇本纪,而以五帝本纪为首者,正以《大戴礼》有《五帝德》篇,又《帝系》皆叙自黄帝已下,固因以五帝本纪为首。其实三皇已远,载籍罕备,然君臣之始,教化之先,既论古史,不合全阙,近代皇甫谧作《帝王代纪》,徐整作《三五历》,皆论三皇已来事,斯亦近古之一证。今并採而集之,作《三皇本纪》,虽复浅近。聊补阙云。”

司马贞以为司马迁对上古历史的描绘不足,故欲补《史记》,但从上述的资料来源而言,并无新的资料,而只是杂糅汉代以后的各种资料而已。考察上述的记载,其资料大致来自于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从司马贞《三皇本纪》中的引书来看,笔者据程金造先生《史记索隐引书考实》的记载,进行了统计,发现司马贞所引用的资料共有7种,程先生为“郑玄云:历山,神农所起,亦曰烈山”这一句加按语云:“案此疑为祭法注文”、《左传》杜预注此条司马贞注引为《左传》,程金造先生认为实际是司马贞意摘《左传》杜预注,非左氏语(同上书第70页),程先生所言是《国语》、谯周《古史考》、皇甫谧《帝王世纪》、《世本》。合计9条,其中引《帝王世纪》最多,3条,其他皆为1条。7种资料中,论及炎帝部分,只有4种,即《礼记》郑玄注、《左传》杜预注、《国语》、皇甫谧《帝王世纪》。实际上,《三皇本纪》的正文部分的资料也来源于此上的资料。其炎帝部分亦然。

其次,司马贞作《三皇本纪》所依据的资料,大致和《史记·五帝本纪》中的各家注释资料相同。《史记·五帝本纪》史文“轩辕之时,神农氏世衰”下,《集解》:“皇甫谧曰:‘《易》称:庖牺氏没,神农氏作,是为炎帝。’班固曰:‘教民耕农,故号曰神农。’”《索隐》:“世衰,谓神农氏后代子孙道德衰薄,非指炎帝之身,即班固所谓‘参卢’,皇甫谧所云‘帝榆罔’是也。”《正义》:“《帝王世纪》云:‘神农氏,姜姓也。母曰任姒,有虫乔氏女登,为少典妃,游华阳,有神龙首,感生炎帝。人身牛首,长於姜水。有圣德,以火德王,故号炎帝。初都陈,又徙鲁。又曰魁隗氏,又曰连山氏,又曰列山氏。’《括地志》云:‘厉山在随州随县北百里,山东有石穴。神农生於厉乡,所谓列山氏也。春秋时为厉国。’”

以上种种表明,司马贞所引用者,大多是常见的资料,而且都是汉代以后的资料,因为资料不多、不新,故难以超越前人。上述资料中,有与前人不同者,就是炎帝的死亡地的记载。而最令司马贞难以处理者,当是这样一个尴尬的矛盾资料。即如据早期的资料都表明,炎帝是流行于西北地区的人或神的传说,而司马贞却据后来的传说,记载炎帝葬于长沙。此种记载无论如何是矛盾的,即西北说和南方长沙说不能两立。笔者认为,炎帝显然曾经是西北族群所敬仰的主神之一,《史记·封禅书》中有“其后百余年,秦灵公(公元前424-415年在位)作吴阳上畤,祭黄帝;作下畤,祭炎帝”的记载。顾颉刚先生指出:“是秦君于四百年中陆续设置七畤,白帝三而青、黄、炎各一。凡此诸帝,皆秦之上帝也”。笔者认为,顾颉刚先生的话极有道理。而司马贞却欲缝合两说,但其内在的矛盾,并没有解决。一段文字中,前言“长于姜水”,后言“葬长沙”,两者相去数千里。这里要注意的是,司马贞此处不是在说神话,而是在写历史,但如此自相矛盾的记载,如何称得上信史?司马贞虽“捍于立言”,但自己的底气还是不足的吧。观后来的史家,如郑樵《通志》中有《三皇纪》,其内容大致和司马贞相同,但他对炎帝的记事止于“在位百二十年”郑樵:《通志》卷一,中华书局1987年影印民国万有文库本。却不说其死于何地,后人何其慎也!

《史记·五帝本纪》因叙事含糊,内容矛盾,颇为学者所诟病。如唐人刘知几说:《五帝本纪》,“固无所取”。明人杨慎说:“《五帝纪》亦非太史公极笔。”司马迁尚且如此,后世学者论司马贞的《补史记》,则更是几乎无赞同者,而批评者言词多不恭敬。清代学者梁玉绳曾说:“小司马补《三皇本纪》,虽不补亦可也。”近乎全盘否定。近人朱东润先生对司马贞的《史记》注释虽颇有赞扬,但他对司马贞的《补史记》,却有激烈的批评,指出:“今就其篇论之,蛇身人首之记,断鳌聚灰之说,三百二十七万六千岁之世,聚图谶之言,悠谬之谈,就前人所鄙弃,缀拾成文,欲以补五十万言百三十篇之阙,固亦甚矣。”朱先生此处的言辞显然过于激烈,如在今日,针对近人,有损人名誉权之嫌,或导致诉讼。然先生所举,未必不是事实,司马贞虽有干云之豪气,而奈何资料无多,铩羽而退,当是其中止《补史记》的原因。想到金陵书局本删去《三皇本纪》,而今本《史记》因之不录,虽然张文虎以及今本的点校者并没有加以说明,笔者认为,其原因或许是司马贞文章自身的问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