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大卫·科波菲尔(全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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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不喜欢自立自强的生活,我下定决心逃跑

终于,麦考伯先生的请愿获得了审理。依照无偿债能力债务人法[1],这位绅士获释,我对此感到十分开心。他的债主也并非毫不宽容。麦考伯太太告诉我,就连激愤的鞋匠都在法庭上宣告说,他对麦考伯先生并无恨意,只希望欠款可以收回,并说他认为有欠有还是人之常情。

案件审理完后,麦考伯先生回到王座法庭监狱,必须付清一些款项,办好手续,他才能算是真正获释。俱乐部的人热烈迎接他,并在当天晚上替他举办欢送会。麦考伯太太和我则私下在其他睡着的家人旁吃羊杂碎。

“科波菲尔少爷,今天情况特殊,”麦考伯太太说,“我就再给你多一点热调酒,其实我们已经喝过一些了,纪念我的爸爸妈妈。”

“他们过世了吗,夫人?”敬完酒后,我问道。

“在麦考伯先生遭遇困难之前,”麦考伯太太说,“或者说在难关排山倒海而来之前,我的妈妈就已离开人世。我爸爸还在世的时候,替麦考伯先生保释了好几次。后来他也去世了,亲朋好友都很惋惜。”

麦考伯太太摇摇头,想起双亲落了泪,一滴泪滴在怀中的一个双胞胎身上。

我实在找不到更好的时机,问一个和我密切相关的问题,就开口问道:“夫人,麦考伯先生现在已经解除危机,也自由了,我冒昧请问你们之后打算做什么?有什么想法了吗?”

“我娘家的人,”麦考伯太太说这几个字的时候,总是很自豪的样子,但我从来没发现她所指的到底是哪些人,“我娘家的人认为麦考伯先生应该离开伦敦,到乡下一展抱负。麦考伯先生可是才华洋溢呢,科波菲尔少爷。”

我回答说我毫不怀疑。

“他才华洋溢,”麦考伯太太重复道,“我娘家的人认为,靠一点人脉,麦考伯应该可以在海关办公室展露他的本事。我娘家的人在普利茅斯很有影响力,他们希望麦考伯先生能够去那里,觉得他务必得亲自去看看。”

“这样他才能立刻把握机会吗?”我问道。

“没错,”麦考伯太太回答,“要是有什么机会到来,他就能随时把握。”

“那您也要一起去吗,夫人?”

那天发生的事情,加上还有双胞胎,就算没有热调酒也让麦考伯太太激动不已。她一脸泪水地回答道:“我一辈子都不会抛弃麦考伯先生。他一开始或许对我隐瞒了财务困难的事实,只因他天性乐观,觉得自己能够解决。我从妈妈那里继承的珍珠项链和手镯,都被他拿去用半价典当掉了。还有爸爸送我们的结婚礼物──一整套珊瑚饰品,根本像丢了一样,没卖到半毛钱。可是我绝对不会抛弃麦考伯先生,不会!”麦考伯太太喊道,比先前更加激昂:“我绝对不会!再怎么问我都是没用的!”

我觉得有点不自在,因为她这么说,好像是我要她抛下麦考伯先生一样!于是我惊慌地坐在旁边看着她。

“麦考伯先生有他的缺点。他缺乏远见,这我不否认。他之前对我隐瞒收入和负债,我也不否认,”她看着墙继续说,“但我绝对不会抛弃麦考伯先生!”

麦考伯太太越说声音越高,这时已经变成像在尖叫了,我吓得急忙跑去俱乐部,打断正坐在长桌主持并领唱副歌的麦考伯先生:

跑吧,道宾,

冲吧,道宾,

跑吧,道宾,

冲吧,跑吧──吼──吼!

我告诉他麦考伯太太的状况令人担忧。听完,他立刻哭了出来,跟着我回房,背心上满是刚才吃的虾头、虾尾。

“艾玛,我的天使!”麦考伯先生跑进房间大喊,“你怎么啦?”

“我一辈子都不会抛弃你的,麦考伯!”她喊道。

“我的心肝!”麦考伯先生将她拥入怀里说,“这我清楚得很。”

“他是我孩子们的爸!他是我双胞胎的爹!他是我深爱的丈夫,”麦考伯太太挣扎着大喊,“我绝对──不会──抛弃麦考伯先生!”

麦考伯太太这么不离不弃,让麦考伯先生听了深受感动(至于我,已经满脸是泪),他激动地俯身对着她,求她抬头看他并冷静下来。但他越叫麦考伯太太抬头看,她就越不肯定睛看;他越叫她冷静,她越是不肯。麦考伯先生因此备受影响,最后我们三人哭成一团。后来,他要我搬张椅子去楼梯口等一下,他先带麦考伯太太上床休息。本来是想向他们告辞的,但他坚持要我等到送客的铃响再走,于是我坐在楼梯口的窗户旁,直到他也搬了张椅子坐在旁边。

“麦考伯太太现在还好吗,先生?”我问。

“她情绪非常低落,”麦考伯先生摇摇头说,“反应很激烈。啊,今天真是糟糕的一天!我们孤立无援──真是一无所有了!”

麦考伯先生紧握住我的手,呻吟了一下,哭了起来。我深受感动,却也很失望,因为在这个期待已久的快乐日子,大家都会很开心才对。但我想,麦考伯夫妇太习惯过苦日子了,现在一想到已经摆脱那种生活,顿时觉得惶恐不安。以前能屈能伸的个性都不见了,那是他们最难过的一晚。因此,铃响之后,麦考伯先生陪我走到守卫室,祝福我之后就告别了,而看他颓靡不振的样子,我很不放心留他一个人自己离去。

三人陷入一阵混乱和情绪低落,是我意料之外的,可是我清楚地知道麦考伯一家人将要离开伦敦了,分离近在咫尺。当天晚上,在走路回家以及失眠的那几个小时,突然迸出来一个想法,我真不知道那念头是怎么跑进脑海里的,但后来变成我坚定的决心。

已经习惯了麦考伯一家人,跟他们共患难见真情,没有他们,我就连一个朋友都没有了。光想到要换住处,再次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落脚,这种前景仿佛往昔的片刻飘入当下的生活,由于我已经历过,所以很清楚那是什么感受。过往所深受过的创伤、心头的羞愧与痛楚,现在想起来感触更加深刻,我绝对无法忍受继续这样度日。

我非常清楚,除非自己逃跑,否则要脱离这种生活没有任何希望。

摩德斯通小姐很少来信,摩德斯通先生更是一封信也没有。倒是摩德斯通小姐曾寄来两三个包裹,装了补好的干净衣服,收件人是昆尼恩先生,里头总会放一张纸,写着“J.M.”相信“D.C.”[2]努力工作,认真尽责──除了要我继续做苦工以外,对我的其他期望只字未提。

就在第二天,我仍为了突如其来的想法焦虑不安时,发现麦考伯太太先前提到他们要离去并非没有原因。他们在我过去住的地方租了一周,之后就要动身前往普利茅斯。当天下午,麦考伯先生来到出纳室,告诉昆尼恩先生他离去那天就必须把我交回给他,还对我赞不绝口,我相信自己是当之无愧的。昆尼恩先生把已婚的车夫提普叫来,因为他们家有空房要出租,便替我安排住到他家去──因为我一声不吭,他相信这件事经过双方同意,其实我已经偷偷下定决心。

我和麦考伯夫妇在同一个屋檐下共度最后几个晚上的时光。我觉得,随着时间的逝去,我们越来越亲近。最后一个周日,他们邀请我吃午餐。我们吃了猪腩肉配苹果酱汁,还有甜点。我前一晚买了斑纹木马要送给长子小威尔金?麦考伯当离别礼物,送给小艾玛一个娃娃。我也送了一先令给孤儿,因为她快失业了。

我们度过愉快的一天,虽然大家对于即将到来的别离都感伤万分。

“科波菲尔少爷,”麦考伯太太说,“我以后只要想到麦考伯先生艰困的日子,就一定会想起你。你总是行事细心,乐于助人。你从来就不是我们的房客,你一直都是我们的朋友。”

“亲爱的科波菲尔,”麦考伯先生说,他后来习惯这样直呼我的名字,“你在朋友前景渺茫、穷困潦倒时,有恻隐之心,凭借沉着的头脑与高明的手腕──简单说,你有能力将用不着的物品处理掉。”

我回谢他的这番称赞,并说我很遗憾我们就要分离了。

“亲爱的年轻朋友,”麦考伯先生说,“我年纪比你大,已经有了一些人生经验──简单说,也有一些身处困境的经验,简单来说就是这样。现在,在我的生活出现转机之前(我可是时时刻刻都在期盼),我除了一些建议,没有其他东西能给你。但我的建议仍值得一听──总归一句,虽然我自己都没有做到,而且还变成──”说到这里,前一刻还喜眉笑眼的麦考伯先生突然停顿了一下,皱眉说道:“你眼前颠沛流离的可怜人。”

“亲爱的麦考伯!”他的妻子央求道。

“我是说,”麦考伯先生难以克制情绪,又微笑继续说,“身为你眼前颠沛流离的可怜人,我的建议是:今天能做的,就绝不要留到明天。拖延是时间的小偷。逮捕它!”

“这是我可怜爸爸的座右铭。”麦考伯太太补充道。

“亲爱的,”麦考伯先生说,“你爸爸做事非常有一套,我要是诋毁他,那可是天理不容。从各方面来看,我们再也找不到──总之,或许见不到像他那样的人了。他一大把年纪,双腿依然健壮,且不用戴眼镜就能读清楚一般大小的字。不过他将那句格言用在我们的婚姻上了,亲爱的。因此,我们结婚太早,成家的费用我至今仍未弥补起来。”麦考伯先生侧过脸看了看麦考伯太太,补充道:“我并没有为此感到遗憾,恰恰相反,我的爱。”说完,有一两分钟的时间他都面色沉重。

“科波菲尔,我的另一个建议,”麦考伯先生说,“你也知道,年收入二十英镑,年开销十九英镑十九先令六便士,笑眯眯。年收入二十英镑,年开销二十英镑零六便士,惨兮兮。花朵凋零、叶子枯萎、太阳之神坠落到令人沮丧的场面,最后──简单说,你就会永无翻身之日,就像我这样!”

为了让他的例子更生动一点,麦考伯先生心满意足地喝下一整杯水果酒,并用口哨吹起《学院号笛舞曲》。而我再三向他保证,会将这些箴言牢记在心。其实根本不需要刻意去记,他们当时的样子让我印象太深刻了。

隔天早上,我去公共驿站跟他们一家人道别,带着凄凉的心情,目送他们到后面坐车。

麦考伯太太说:“科波菲尔少爷,愿上帝保佑你!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切,你知道的。就算我可以,我也绝不会忘记。”

麦考伯先生说:“科波菲尔,再会了!祝你快乐、顺心!如果往后流逝的岁月里,我可以说服自己,我惨痛的命运能让你引以为戒,那我会很欣慰自己没有白占了别人的位置。如果哪天出现好机会(这点我很有信心),我能尽全力改善你前途的话,那我会欣喜万分。”

麦考伯太太和孩子们坐在马车后面,我站在路边感伤地看着他们时,她拭去了泪水,我想她这才发现原来我是这么小的一个孩子。会这么想,是因为她示意我爬上车,我从没见过她脸上那般慈爱的表情。她抱住我的脖子,给了我一个她给亲生孩子的那种吻。

马车开始移动时,我差点来不及下车。那家人挥舞着手帕,热泪盈眶的我,差点就看不清他们。很快地,马车就失去踪影了。孤儿和我站在路中间茫然地看着对方,然后我们握手道别。我想她会回圣路克济贫院去,我则是要去摩德斯通与格林比工厂开始我疲惫不堪的一天。

但我不打算再继续过这种令人厌烦的日子。不,我下定决心逃跑。不管用什么方法,就是要逃去乡下找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然后将我的故事告诉姨奶奶──贝希小姐。我已经说了,我不知道这想法是怎么跑进我脑中的,但它既然跑进来了,就再也溜不走。我这辈子从没有比达成这个目标更为坚定的意志。我一点也不晓得这件事到底有没有希望,但却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要实践这项计划。

自从那个辗转难眠的夜晚,第一次想到这个计划之后,一次又一次,上百次地,想着可怜的母亲讲述我生日那天的情景。

我以前老爱听她说这段故事,所以记得很清楚。我的姨奶奶走进那个故事里,然后又离去,是个可怕又吓人的人物;但她的行为总有个小特点,那是我很喜欢想象的画面,也给了我一点前进的力量。我忘不了母亲是怎么告诉我,她觉得姨奶奶抚摸她秀发的方式很温柔。虽然这有可能只是母亲的幻想,说不定根本毫无依据,但我对这有了些想象:可怕的姨奶奶怜疼起孩子气的美人儿,我永远记得,深爱的母亲让整段故事都变柔和了。这很有可能只是我长期以来的想象,但渐渐地加深了我的决心。

我完全不知道贝希小姐住在哪儿,因此我写了很长的一封信给佩格蒂,不经意地问她是否记得姨奶奶的住址,假装我听到有个女士说她住在我随便编的某个地方,好奇姨奶奶是不是也住那里。信中还说,我遇到一个特殊状况需要半基尼,如果她能借钱给我,我会非常感激,以后会把钱还给她,也会说明是做何用途。

佩格蒂的回复很快就来了,也一如往常地充满了她对我永不改变的爱。她附上了半基尼(恐怕是费尽千辛万苦才从巴基斯先生的箱子里弄到的),并告诉我贝希小姐住在多佛附近,但到底是多佛,还是海斯、桑盖特或福克斯通,她就不敢确定了。不过我问了一位同事这些地方在哪里,他说都很接近。这信息已经足够了,我决定在周末出发。

我年纪虽小,但非常老实,不愿意在摩德斯通与格林比工厂留下坏名声,于是决定工作到周六晚上再离开。而且我打从第一天工作,就先领了一周的薪水,所以不打算在一般领薪的时间到出纳室领工资。也因为这样,我先借了半基尼,以免没有旅费可用。

周六晚上来临时,大家都在工厂等领薪,总是有优先权的车夫提普是第一个去领钱的。我和米克?沃克握手,告诉他轮到他时,麻烦他转告昆尼恩先生,我去把行李搬到提普家。之后我又和米粒?马铃薯道最后一声晚安,就跑了。

我的行李还在河对岸的旧住处,我在钉在酒桶上的地址卡片背面写好了收件指示:大卫少爷,留待多佛驿站售票处亲取。这张卡片,我已经准备好放在口袋里,等把行李搬出来后再放上去。当我往住处走的时候,四处留意有没有人能帮忙将行李送去车站售票处。

我看到一个长腿的年轻人,身边有辆很小的空驴车,就站在黑衣修士路的方尖碑旁。我从他身旁经过,眼睛对上他的眼睛,他喊我“坏小子”,要我“再看就上法庭看个清楚”──肯定是因为我盯着他,才会这样骂我。我停下来向他保证我无意冒犯,并问他是否想赚点外快。

“什么外快?”长腿年轻人说。

“搬一件行李。”我回答。

“什么行李?”长腿年轻人说。

我跟他说是我的行李,就在那边的街尾,希望他可以帮我拿到多佛驿站,报酬是六便士。

“我帮你搬,就六便士!”长腿年轻人说。他立刻跨上车(不过是个放在轮上的大木板而已),飞驰而去,我只能尽力跟上驴子的脚步。

这个年轻人的态度显得目空一切,特别是跟我说话时嘴里叼着麦秆的样子,我很不喜欢。但交易讲定就是讲定了,于是我带他上楼到我住的房间,将行李搬下楼,放到他的驴车上。我并不想在当下把名牌绑在行李上,免得房东家有人起疑,会把我留在那里。所以我请年轻人到王座法庭监狱没有门窗的那面墙时,稍停一分钟,我会非常感激。话才刚说完,他就飞快地冲走了,好像他、我的行李、驴和车都疯了似的。我一路追赶、喊他,都快喘不过气了,才在约定的地点赶上他。

情急之下,我要把名牌拿出来的时候,不小心也把半基尼翻了出来。为了安全起见,我把硬币放进嘴里,虽然手不停颤抖,还是满意地把卡片绑好了。这时候,我感觉下巴被长腿年轻人猛掐了一下,接着看见我的半基尼从嘴里飞到他的手里。

“什么!”年轻人抓住我的衣领,可怕地狞笑着说,“这是要找警察的案子,是吧?你想逃,是吧?我们上警察局去,你这小败类,去警察局!”

“拜托你把钱还我,”我吓得魂飞魄散,“让我走吧。”

“去警察局!”年轻人说,“你到警察局去解释。”

“拜托你把行李和钱还给我!”我大喊,哭了出来。

年轻人还是继续说:“去警察局!”然后粗暴地把我拖到驴子前,好像把驴当成治安法官似的。突然间,他改变心意,跳上驴车,坐在我的行李上,大喊他要直接去警察局,然后用比之前还快的速度奔驰离去。

我努力地跑呀跑,试图追上他。我没有气力叫喊,就算有,我也不敢叫。我追了半英里路,至少有二十次差点被车碾过去。时而跟丢,时而看到他,时而被鞭子挥到,时而被咒骂,时而跌进烂泥里,时而爬起来,时而冲进路人的怀里,时而撞上柱子。最后,我又怕又热,惊慌失措,担心会不会半个伦敦的人都跑出来抓我了,只好让那个年轻人带着我的行李和金币去他想去的地方。

我一边喘,一边哭,却从未停下脚步,一路往格林威治的方向走,因为我知道那就是往多佛的方向。此时,我身上的东西不比我惹得姨奶奶愤而离去的出生当晚多出多少,就这样往贝希小姐隐居的地方前进。

【注释】

[1]一项无力偿还债务者只要放弃所有财产,承担责任与债务,就能获释的法案。

[2]J.M.与D.C.分别为珍?摩德斯通与大卫?科波菲尔的英文名缩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