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知堂两梦抄(谷臻小简·AI导读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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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三盏明灯

禹迹寺

中国圣贤喜言尧舜,而所说多玄妙,还不如大禹,较有具体的事实。小时候到过一处,觉得很有意思,地名叫作平水。据说大禹治水,至此而水平,故名,这也是与禹极有关系的。

我所知道的平水只是山水好,出产竹木笋干茶叶,一个有趣的山乡,元白诗恐怕连村校的先生们也不大会念了。另外有一处地方,我觉得更亲近不能忘记的,乃是与禹若有关系若无关系的禹迹寺。

读檀弓

我久矣没有读《檀弓》了。我读《檀弓》还是在戊戌年的春天,在杭州花牌楼寓内冬夏都开着的板窗下一张板桌上自己念的,不曾好好的背诵,读过的大抵都已忘记,没有留下什么印象。

这篇文章写得怎么好,应得由金圣叹批点才行,我不想来缠夹,我所感叹的是写曾子很有意思。《檀弓》中记曾子者既善于写文章,其所意想的曾子又有严肃而蕴藉的人格,令千载之下读者为之移情,犹之普贤行愿善能现示菩萨精神,亦复是文学佳作也。

读大学中庸

近日想看《礼记》,因取郝兰皋笺本读之,取其简洁明了也。读《大学》《中庸》各一过,乃不觉惊异。文句甚顺口,而意义皆如初会面,一也。意义还是难懂,懂得的地方都是些格言,二也。《中庸》简直是玄学,不佞盖犹未能全了物理,何况物理后学乎。《大学》稍可解,却亦无甚用处,平常人看看想要得点受用,不如《论语》多矣。

论语小记

我把《论语》白文重读一遍,所得的印象只是平淡无奇四字。这四个字好像是一个盾,有他的两面,一面凸的是切实,一面凹的是空虚。《论语》二十篇所说多是做人处世的道理,不谈鬼神,不谈灵魂,不言性与天道,所以是切实,但是这里有好思想也是属于持身接物的,可以供后人的取法,却不能定作天经地义的教条,更没有什么政治哲学的精义,可以治国平天下,假如从这边去看,那么正是空虚了。平淡无奇,我凭了这个觉得《论语》仍可一读,足供常识完具的青年之参考。至于以为圣书则可不必,太阳底下本无圣书,非我之单看不起《论语》也。

逸语与论语

曹君从周秦两汉以迄晋宋齐梁诸子百家的书中辑集所记孔子的话,编为十卷二十篇,略如《论语》,而其文则为诸经之所逸,因名曰“逸语”。我刚才说不喜读四库的子部儒家类的书,但是《论语》有时倒也看看,虽然有些玄妙的话,古奥或成疑问的文,都不能懂,其一部分总还可以了解而且也很赞成的。《逸语》集录孔子之言,不是儒教徒的文集,所以也可以作《论语》外篇读,我因为厌恶儒教徒而将荀况孔鲋等一笔抹杀也是不对,这个自己本来知道。平常讨厌所谓道学家者流,不免对于儒家类的《逸语》不大表示尊重,但又觉得《论语》还有可看,于是《逸语》就又被拉了出来,实在情形便是如此。老实说,我自己说是儒家,不过不是儒教徒,我又觉得自己可以算是孔子的朋友,远在许多徒孙之上。对于释迦牟尼梭格拉底似乎也略知道,至于耶稣摩罕默德则不敢说懂,或者不如明了地说不懂为佳。

人是一种生物,故其根本的生活实在与禽是一样的,所不同者他于生活上略加了一点调节,这恐怕未必有百分之一的变动,对于禽却显出明了的不同来了,于是他便自称为人,说他有动物所无的文化。据我想,人之异于禽者就只为有理智吧,因为他知道己之外有人,己亦在人中,于是有两种对外的态度,消极的是恕,积极的是仁。

谈孟子的骂人

不佞读经史,见中国骂人名家似当以孟公为第一,所用名词如洪水猛兽,禽兽,以及《汉书》的枭,破獍,沿用至于今日,只可惜虽凶很而实空虚无力。

虽然我是个道德家,仿佛与孟子是同志的样子,但是因为有前车之鉴,不敢随便骂人,到底又觉得脊梁上不像抗着一个道统,没有那样的义愤填膺,所以说话更感到困难。

颜氏家训

南北朝人的有些著作我颇喜欢。其中特别又是《颜氏家训》最为我所珍重,因为这在文章以外还有作者的思想与态度都很可佩服。

对于《颜氏家训》的批评此言可谓最简要得中,《提要》云“今观其书,大抵于世故人情深明利害,而能文之以经训”,经训与否暂且不管,所谓世故人情也还说得对,因为这书的好处大半就在那里。

董仲舒与空头文人

从前读旧书的时候,我最不喜欢韩愈,其次是董仲舒。董仲舒没有像韩愈那么多的谬论,但是这两句云,“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我觉得这是空头文人的祖师,所以也很有点讨厌他。

我们对于这些人,泰山仰止,佩服自不必说,但自己觉得不能实行,那么退下一步来,至少也要看重事功,不可单讲道义,力求于人有益,庶几空头之名可以免乎。

钝吟杂录

《池北偶谈》卷十七有冯班一条,称其博雅善持论,著《钝吟杂录》六卷。《杂录》卷一家戒上又有几节关于教子弟的,颇多可取。冯氏此言甚有理解,非普通儒者们所能及。傅青主家训亦说及这个问题,颇主严厉,不佞虽甚喜霜红龛的思想文字,但于此处却不得不舍傅而取冯矣。

宋人议论

谢在杭著《五杂组》卷一有一则云:“《困学纪闻》云,琼为赤玉,咏雪者不宜用之。此言虽是,然终是宋人议论。”我也是不大喜欢宋人议论的人,所以看了表示赞成。

东莱左氏博议

近来买到一部书,并不是什么珍本,也不是小品文集,乃是很普通很正经,在我看来是极有意义的书。这只是四册《东莱左氏博议》,却是道光己亥春钱唐瞿氏清吟阁重雕足本。

《东莱左氏博议》虽然《四库书目》列在经部春秋类二,其实与经学不相干。我们从这里可以知道两件事实。其一是八股文原是说经的经义,只是形式上化散为排,配作四对而已。其二是《东莱博议》原是《春秋》类的经义,不过因为《春秋》是记载史事的书,所以《博议》成为一种应试体的史论。这两件事看似平常,其实却很重大,即是上边所说的有意义。

《博议》一类论事的文章在经义渐渐排偶化的时候分了出来,自成一种东西,与经义以外的史论相混,他的寿命比八股更长,其毒害亦更甚,有许多我们骂八股文的话实在都应该算在他的账上才对。

试帖诗与八股文不会复活的了,这很可以乐观,策论或史论就实在没有办法,土八股之后有洋八股或者还有什么别的八股出来,我相信一定都是这东西的变种,盖其本根深矣。

读初潭集

玄同和我所谈的范围极广,除政治外几于无不在可谈之列,虽然他所专攻的音韵学我不能懂,敬而远之,称之曰未来派。关于思想的议论大抵多是一致,所不同者只是玄同更信任理想,所以也更是乐观的而已。但是我说中国思想界有三贤,即是汉王充,明李贽,清俞正燮,这个意见玄同甚是赞同。三贤中唯李卓吾以思想得祸,其人似乎很激烈,实在却不尽然,据我看去他的思想倒是颇和平公正的,只是世间历来的意见太歪曲了,所以反而显得奇异,这就成为毁与祸的原因。

谈金圣叹

关于金圣叹的事迹,孟心史先生在《心史丛刊》二集中收辑得不少。《心史丛刊》二集中云,“袁枚《随园诗话》,金圣叹好批小说,人多薄之,然其《宿野庙》一绝云,众响渐已寂,虫于佛面飞,半窗关夜雨,四壁挂僧衣,殊清绝。按圣叹所著之文皆存于所批书中,其诗仅见随园称道一首。”

圣叹的散文现在的确只好到他所批书中去找了,在五大部才子书中却也可找出好些文章来,虽然这工作是很不容易。我觉得他替东都施耐庵写的《水浒传》序最好,此外《水浒》《西厢》卷头的大文向来有名,但我看《唐才子诗》卷一那些谈诗的短札实在很好,在我个人觉得还比洋洋洒洒的大文更有意思。

关于傅青主

傅青主在中国社会上的名声第一是医生,第二大约是书家吧。《傅青主女科》以至《男科》往往见于各家书目。

颜氏学记

读《颜氏学记》觉得很有兴趣,颜习斋的思想固然有许多是好的,想起颜李的地位实在是明末清初的康梁,这更令人发生感慨。习斋讲学反对程朱陆王,主张复古,“古人学习六艺以成其德行”,归结于三物,其思想发动的经过当然也颇复杂,但我想明末的文人误国总是其中的一个重大原因。

习斋拈出时文来包括宋儒——及以后的一切思想文章,正是他的极大见识,至于时文的特色则无定见,说体面话二语足以尽之矣,亦即青主所谓奴是也。今人有言,土八股之外加以洋八股,又加以党八股,此亦可谓知言也。学理工的谈教育政治与哲学,学文哲的谈军事,军人谈道德宗教与哲学,皆时文也,而时文并不限于儒生,更不限于文童矣,此殆中国八股时文化之大成也。

蠕范

偶然在旧书店里买了一部《蠕范》,京山李元著,元系乾隆时人,著有关于声韵的书,为世所知。这可以说是一部生物概说,以十六项目包罗一切鸟兽虫鱼的生活状态,列举类似的事物为纲,注释各个事物为目,古来格物穷理的概要盖已具于是。

《蠕范》是中国十八世纪时的作品,中国博物学向来又原是文人的余技,这部书仍然跳不出这窠臼,一方面虽然可以称之曰生物概说,实在也可以叫作造化奇谈,因为里边满装着变化奇怪的传说和故事。《蠕范》的系统还是出于《禽经》,不过更发挥光大罢了。

焦里堂的笔记

清朝后半的学者中间,我最佩服俞理初与郝兰皋,思想通达,又颇有风趣,就是在现代也很难得。但是在此二人之外,还可以加上一个,这便是焦里堂。

焦里堂的这些笔记可以说是绣出鸳鸯以金针度人,虽然在著者本无成心,但在后人读者对于他的老婆心不能不致感谢之意。焦君的学问渊博固然是很重要的原因,但是见识通达尤为难得,有了学问而又了解物理人情,这才能有独自的正当的见解,回过去说,此又与上文所云义理相关,根本还是思想的问题,假如这一关打不通,虽是有学问能文章也总还济不得事也。

俞理初的诙谐

俞理初生于乾嘉时,《存稿》成于癸巳,距今已逾百年矣,而其见识乃极明达,甚可佩服,特别是能尊重人权,对于两性问题常有超越前人的公论,蔡孑民先生在年谱序中曾列举数例,加以赞扬,如上文所引亦是好例之一也。但是我读《存稿》,觉得另有一种特色,即是议论公平而文章乃多滑稽趣味,这也是很难得的事。

盖常人者无特别希奇古怪的宗旨,只有普通的常识,即是向来所谓人情物理,寻常对于一切事物就只公平的看去,所见故较为平正真切,但因此亦遂与大多数的意思相左,有时也有反被称为怪人的可能,如汉孔文举明李宏甫皆是,俞君正是幸而免耳。中国贤哲提倡中庸之道,现在想起来实在也很有道理,盖在中国最缺少的大约就是这个,一般文人学士差不多都有点异人之禀,喜欢高谈阔论,讲他自己所不知道的话,宁过无不及,此莠书之所以多也。如平常的人,有常识与趣味,知道凡不合情理的事既非真实,亦不美善,不肯附和,或更辞而辟之,则更大有益世道人心矣。俞理初可以算是这样一个伟大的常人了,不客气的驳正俗说,而又多以诙谐的态度出之,这最使我佩服,只可惜上下三百年此种人不可多得,深恐只手不能满也。

俞理初论莠书

从前我屡次说过,在过去二千年中,我所最为佩服的中国思想家共有三人,一是汉王充,二是明李贽,三是清俞正燮。关于俞理初我已经写过好几次文章,现在再来提起,别无何种新的意见,只是就他指斥莠书这一点上,想来略为谈谈罢了。

读一部书了,偶有一部分可喜,便已满足,有时觉得无味,亦不甚嫌憎,对于古人何必苛求,但取其足供我一时披读耳,古人云只图遮眼,我的意思亦止如此。但是有时遇见有些记录,文字未必不佳,主张也似乎很正大,可是根本上不懂得人情物理,看了时觉得遍身不快活,这时候的不满意便已超过了嫌憎,有点近于恐惧了。寥寥的几句话,差不多把指斥莠书的精神表现得很好,我们也可不必多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