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恕我直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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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序言

愿观点碰撞成为君子之交的常态

这本小册子汇集了我近两年来关于社会评论、教育思考的一些文字。有的篇章还引起过不小的反响或争议。

曾经有人好心地劝我:“你就是一个教师,多谈谈教育,不要去碰社会问题,容易惹火烧身,何苦呢?”我总是这样回答:“我是教师,所以我同时是一名知识分子,更是一个公民。何况在一个真正的教师眼中,天下所有的事都是‘教育’!”现在我依然这么认为。所以我评论“刺死辱母案”(《我该如何给学生讲于欢?》),谴责屯留县纪委对几名自费吃饭教师的荒唐“处分”(《谁给谁“抹了黑”?》),批评各种类似“创卫”活动对教育的严重干扰(《请饶了教育吧!》)……我这样做,无非是承担一个公民应有的社会责任,也是对学生对好的公民的教育示范。

至于谈论教育话题,更是我的“分内事”了。长期以来,包括教师在内的不少人习惯于关闭自己的大脑,迷信书本,迷信领导,迷信权威,从不独立思考,而且还视独立思考为“危险”,叫学生“不要乱说乱写”。这样的教师,企盼他培养一代公民,不但缘木求鱼,而且南辕北辙。其实,我的许多思考并不“深刻”,说的都是常识。我们有太多的“前沿观点”“新潮理念”,而常识却被遮蔽了。因此,我一旦谈本来众所周知却几乎人人遗忘的常识时,便显得“独特”而“深刻”了。其实不然。比如《最好的学校要招最好的学生?》《“人”是高于一切的目的》《动辄标榜“教育创新”,至少是一种无知》《教育不是拿给别人欣赏的》《急功近利是教育的天敌》等等,说的都是前人已经说过的常识,只是这些常识现在被淹没了。因此,我最近几年不断言说的主题,就是让教育回到起点,遵循常识。

思考必然也应该伴随着争议,甚至可以说,没有观点的碰撞就没有思想的诞生。这也是常识。虽然我们的祖先早就讲过“君子和而不同”,但其实中国思想史总体上看还是党同伐异的时候多,尽管也有过“百家争鸣”的时代。人们往往容易把观点不同往人际关系上扯,甚至一言不合便互相谩骂,而且吵着吵着便离开了观点而直奔对方的道德人品。于是一旦遇上争论,君子大多变成了小人。这是中国当代一直没有学术繁荣的重要原因之一。

我一直认为,做人和为学在“道”的层面是相通的,都需要“真”(诚挚和严谨);但在“术”的层面,二者还是有不同的呈现方式的,那就是为人处世以“曲”为善——温文尔雅、温柔敦厚、彬彬有礼、婉约和善,研究学问以“直”为美——观点鲜明、开门见山、单刀直入、一针见血。这样且行且思且写且争(争论),几年下来,我除了因为观点不同被一些人讽刺挖苦攻击谩骂之外,也交了不少真正的朋友。比如,我曾因争论而结识了三位君子。

拙文《请称校长为“老师”》提出一个观点:校园平等,从称呼做起。因此我建议(在我的学校也的确是这样做的)无论校长还是主任,一律称“老师”。文章发表后,重庆一位叫杨德发的老师立即撰文和我商榷,他问:“现在有多少老师敢叫校长为‘老师’?”又说,现在不少校长根本就没上课,已经不是“老师”了,凭什么还要被称作“老师”?于是我又写了《民主校长,请从小事做起》,予以真诚严肃的回应。这么一来二去,我们越“吵”越亲热,各自的思想也越来越丰富、全面而完整——本来我俩就是从不同的侧面谈同一个问题的。再后来,2016年8月,我去重庆讲学,杨老师特意来听我的讲座,结束后又陪我吃饭,席间我俩畅谈甚欢。有一个细节让我感动:正是重庆“火炉”的季节,可杨老师为了表示对我的尊重,特意西装革履,尽管汗流不止,他却依然保持君子风度。

《最好的学校要招最好的学生?》在《中国教育报》发表后,反响强烈。赞成者如著名学者石中英先生说我提了一个“李镇西之问”;反对者则讥讽“李镇西太扯了”。不久,《中国教育报》发表《假如最“好”学校招最“差”学生》一文提出不同的观点和我商榷,作者为厦门大学附属实验中学校长姚跃林。说实话,我当时感觉姚校长和我说的“对不上号”,所以没回应,但我对姚校长行文的严肃认真心升敬意。几个月后,我读了姚校长的另一篇文章《给班主任减负比加薪更现实》,谈的是校长如何减轻班主任的无效劳动。当时我很感动,感到这是一位有人情味的校长。于是写了一篇文章回应,对他的文章表示认同和赞许。再后来,我偶然读到姚校长的大作《让教育带着温度落地》,被他富有温度的教育理念和教育实践深深打动,忍不住写了一篇书评《“人要生活在‘人’当中”》,发表在《中国教育报》,而当时我和姚跃林校长还素不相识,但因为“商榷”,我俩后来在微信上成了很好的朋友。

《我该如何给学生讲于欢?》在我的微信公众号“镇西茶馆”推出后,阅读量达三百万。此文在引起广泛点赞的同时,也引起不少争议。有朋友转给我一篇批评我的文章,题目是《不能继续宣扬“以暴制暴”的历史逻辑》,作者是陕西师大附中的杨林柯老师。在这篇文章中,他写道:“李镇西先生认为于欢不仅杀人无罪,而且应该成为英雄,他捍卫的是孝道,保护的是母亲,面对这种羞辱母亲尊严的恶劣行为,挥刀指向那些恶人没有什么罪过,恰恰是值得表彰的英雄行为。但这个逻辑依然是‘水浒化’的了,没有走出‘以暴制暴’的恶性循环。用这样的历史逻辑思考现实问题,指导普通教师对学生言说‘辱母杀人案’,我认为是危险的。”他还对我“自诩‘法盲’”感到忧虑。

杨老师我不认识,不过“杨林柯”这个名字我眼熟,时不时读到他富有见地的文字,但这篇文章我实在难以苟同。也许是站的角度不同,也许是他没细读我的文章,总之,他说我在宣扬“以暴制暴”是严重误解了我。不过我能理解他的思路,其实他的忧虑也是我在教育中所尽量避免的,而且杨老师行文严肃却态度温和,文风很正,字里行间洋溢着君子风范。于是我主动把他的文章转发到我的微信朋友圈里以让更多人看到。我的按语是:“我虽然不同意本文观点,但我看作者态度是严肃的,没有恶意。我欢迎不同观点。只是有一点,我没有自诩‘法盲’,我已经被删的那篇文章中有一句‘恕我“法盲”……’,特意加了引号,是有特定含义的。其他不解释了,任人评说吧!”我还在他的文章后面留言,感谢他的直言,并解释:“我这几天特别忙,没有时间写应对的文章了。有机会再向您请教,好吗?问好!”他很快作出回应:“我没见过李老师,但读过您许多文章,也很受教,许多文章观点我是赞同的,理性、客观、温和,显示出长者风度,引导基层教师进步。但这一篇我与您观点不同,不是有意求异,而是发自内心地担心,这个世界,需要更多理性清明的公民。文中有些引述不当,是因为写这篇文章时已经看不到李老师的文章了,如记忆或理解错误,也请李老师多包涵,毕竟,人和人之间信息不对称是永恒存在的事实,误解也是世界的真实。问好!”其实,我估计在这个问题上我俩最终都没说服对方——至少他没说服我,但这不妨碍我们尊重对方。我想,求同存异固然好,有时候不求同只存异也无妨。对我来说,这一“碰撞”的收获是,我和杨林柯老师成了好朋友。现在我们每天都在微信上见面。

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说话很直率,包括我的文字,但我对向我提出不同观点的人向来尊重。如果对方说得对,我就接受,并致以谢意——哪怕对方语言不那么中听。举一个例子,曾有一位特级教师说我在文中自称“公共符号”不妥,我当即公开承认我说错了,并向他表示感谢。如果对方是对我观点的误解,我就当作是对自己的提醒,以后避免那种错误的观点,我同样表示感谢;如果对方确实不怀好意,阴阳怪气,讽刺挖苦,那我不理他就算了。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哪有精力和他吵架?套用一句网络用语:“理他算输!”我不能把自己降低到和他一样的人格境界。

曾经有一句话被当作法国思想家伏尔泰的名言广为流传,后来有学者考证出这话并非伏尔泰所说,而是《伏尔泰之友》的作者霍尔说的,但这句话本身是不错的:“我不同意你的说法,但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我想,这就是君子风度,也是学者的气度。真希望思想争鸣能够成为君子之交的标志,不同观点的碰撞能够成为真正好朋友之间的交往常态。我愿意从自己做起。

李镇西

2017年4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