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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日本的原始艺术

为建立旭日帝国而将阿伊努原住民赶到虾夷地及千岛群岛的大和民族,其起源早已迷失在那片诞生了这个民族的海雾之中,让人无从寻找其艺术本能的源头。他们是阿卡德人在途经东南亚沿海地区和岛屿时与印度—鞑靼诸国混血交融后留下的后裔?还是长途跋涉穿越了满洲和朝鲜,早期定居于印度洋、太平洋地区的土耳其游牧部落的一支?抑或是穿过了克什米尔地区狭隘山路,迷失在图兰部落之中成为藏人、尼泊尔人、暹罗人和缅甸人,并将印度象征主义的附加力量带给长江流域子孙的雅利安移民的后代?这些至今都仍只是考古推测,埋在历史谜云之中难觅真相。

历史晨晖照射之处,谜云开启,显露出一个团结的民族,战时强悍,和平时期的艺术则温雅平和。太阳神子孙及印度神话的传统浸透感染着这个民族,他们热爱诗歌且非常尊崇女性。他们的宗教被称为“神道”,意即天神之道,是一种简单朴素的先祖崇拜仪式:敬拜那些已进入高天原,成为神灵的先祖。每一个日本家族都自认是跟随天照大神之天孙,经由八重祥云铺成的云路降临日本岛屿之诸神的后代,如此一来,民族精神得到强化,日本成为一个簇拥在天皇御座周围的团结民族。我们总说“我们来自Ama”,但究竟是指天空、海洋,还是天神之国,除了那些木镜剑的简朴古老仪式[4]之外,我们再无从得知。

翻滚的麦浪,星罗棋布的岛屿之富于变化的轮廓——如此滋养着个性,柔和的四季无限循环上演着,空气中闪着银光,群山青翠,飞练披肩,海涛声在青松环绕的岸边回响:这一切所孕育出的轻柔简朴和浪漫纯粹,打磨着日本艺术之魂,使得人们一眼就可以将它与倾向单调宽广的中国艺术以及趋于过分厚重的印度艺术区分开来。这种对于洁净与生俱来的热爱——尽管有时难免会削弱、破坏宏伟壮丽之感,但却为日本的工业和装饰艺术带来细腻精致的质感——在亚洲大陆其他的艺术作品中大概无从看到。

伊势神宫和出云大社[5]是用于举办洁净完美的先祖祭拜仪式的神圣场所,那里作为神域入口的鸟居和周围的围栅让人难免会联想起印度的托拉纳门,这些神社每二十年按照原始样式重建一次,因此至今仍保留着原始的精准外形——朴实无华的比例结构之中透露出建筑之美。

远古支石墓的造型与原始舍利塔颇有渊源,它暗示着古人对男根的原始崇拜。里面放置着形制精美的石棺和赤陶土烧制的棺材,棺材外表有时覆盖着极具艺术价值的设计图案,内部用于敬拜及个人装饰的青铜器、铁器和彩色石器,尽显高超精致的工艺。古墓周边摆放的应是用来代表墓葬中更古老的人殉习俗的陶俑,通常显示着原始大和民族的艺术能力。不过,中国汉朝的成熟艺术在这一早期阶段流入日本,以其更古远文化的丰富厚实将我们淹没,并在另一个更高层面的全新努力之下,完全吸纳了我们的美学活力。

若日本文明没有受到过这一来自汉代以及稍晚进入日本的佛教艺术的影响,则很难想象日本艺术会成为什么样子。就好像,尽管希腊人拥有旺盛蓬勃的艺术本能,但若没有源自埃及、佩拉斯基或是波斯的背景,谁又敢去臆测希腊有可能会与哪些成就失之交臂?若完全脱离基督教,且没有接触过地中海各民族的拉丁艺术,古日耳曼艺术又会缺失掉些什么?我们只能说,日本原始艺术的原始精神从未被放任死去。在奈良,它以春日式[6]的微妙曲线取代了中式建筑的斜顶。它为藤原时代的艺术创作加入其富于女性气质的细腻精致。它为足利时代的严肃艺术刻上剑魂的纯粹烙印。当溪流潜在落叶堆下继续奔流不息之时,它仍然会时而透露出自己的波光,并滋养着覆盖遮蔽它的草木。

尽管如此,日本的地理位置这一人力所无法改变的天命,似乎会顺理成章地使之成为中国的一个省份或是印度的殖民地。但日本民族的基石——自尊心和与生俱来的团结——在各个时代始终坚实如一。亚洲两大文明巨擘掀起的滔天巨浪也未能将其打翻。

这个国家的天赋从未被淹没。跟随和模仿从未取代过自由的创造力。接受并将所接受之影响——尽管这影响力度极大——重新应用的活力一直旺盛不衰。亚洲与日本的接触总会带来新的生命与灵感,这是亚洲大陆的荣耀:大和民族的不可战胜,是这个民族最神圣的荣誉,而这不单纯只存在于某种政治意义上,更成为存在于生命、思想和艺术之中的活生生的自由精神,其影响越来越深远。

正是在这种意识的驱动下,骁勇好战的神功皇后才会无惧浩瀚大洋泛海出征,与大陆帝国抗衡,争取朝鲜半岛上诸附属王国的保护权。正因为此,叱咤风云的隋炀帝才会被称为“日落处天子”,为之动怒。也正是出于此,忽必烈才会在他东征西伐的全盛时期,在即将跨越乌拉尔山脉进入莫斯科的胜利顶峰时刻,遭遇傲慢威胁被抗拒的挫折。[7]而日本自身也永远不该忘记,正是这一英雄气节使之能够在当今直面种种新的问题,而为解决这些问题,日本仍然需要更深层次的自尊自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