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南北高架,车子不像是往回家的方向开,崔钧毅问去哪儿,张梅说:“你啊,来上海接近两年了,但是,还是土包子呢!带你去一个特殊的地方,吃日本料理,那里安静,平常没有什么中国人去!”车过南浦大桥,从东出口沿浦东南路开一小段路,小转弯,拐过浦建路,在临沂北路200号东樱花苑停下来,张梅说:“这里日本松下电器公司造的酒店式公寓,住的都是日本在上海的工作人员。”身穿红色和服的小姐把他们引到包间里,张梅点了清酒,生鱼片,三文鱼、金枪鱼、比目鱼、龙虾、章鱼等等,崔钧毅一杯一杯地喝酒,蘸着芥末,眼睛被辣得直流泪,张梅就拿餐巾纸给他擦,要他少吃点,最后是寿司。
不过,崔钧毅已经醉了。崔钧毅知道自己醉了,而且醉得不清。他记不得是怎么上的车,张梅又是怎么开的车,张梅喝得也不少啊,他们一起回家,他记得张梅抱着他,把他放到床上。
有人喊他,“你们给我起来!”懵懵懂懂的他还以为是张梅呢?睁开眼一看,原来是张姨,“张姨,怎么啦?”他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怎么那么沙哑?“你干的好事!还问我?”崔钧毅这才发现,张梅睡在他的身边,昨晚他们在一张床上睡了一夜?“张姨,你别生气,我和张梅没什么的?”他立即爬起来,张姨一把揪住他的头发,“你没事儿?我有事儿!”张梅这个时候也醒了,她不耐烦地对张姨说:“妈!都什么年代了?你还那么老土?再说,我这样还不是跟你学的?”崔钧毅看她们母女要吵架,立即压张梅:“张梅,你别说话了成不成?再说,你也解释一下啊,我们没干什么啊!”张梅无辜地看她一样,假模假样地说:“我们怎么没干?你是说你没干好吧?”张姨放了崔钧毅,拉张梅:“你还有道理?你倒是跟我说说清楚!”张梅没好气地说:“妈!我的男人很多的,小毅只是其中一个,你也别找他麻烦啦!你倒是以为他欺负我,说不定还是我欺负他了呢!”
崔钧毅做完节目出来,他一个人穿过电视台大厅,脚步声在空旷的大厅里回旋,电视台的人都回家,准备过年了吧?大街上同样空空荡荡,连出租车司机似乎也早早地收工回家了,崔钧毅已经没有车了,他的车归申江用了,他竖起衣领,站在街边,一时不知道去哪儿。公司正在举行迎春晚会,他拿不准要不要去。他去,申江往哪儿摆呢?他得让一让,既然舞台都是申江的了,就让他表演得舒心一点吧。
这时候,一辆车缓缓地滑过来,是武总的车,武总的司机小王下车,一手拉开车门,一手搭在车门眉上,让崔钧毅上车。车上是张梅:“武总让我来接你。我们已经在这儿等了一个小时了。”许是因为车里有暖气的缘故,崔钧毅的眼镜蒙上了一层雾。“武总记得我!其实,你们不用来接的,我打的回去就可以了。”车启动了,张梅的手伸过来,握住了他,他缩回了,他不愿意让武总的司机看出他和张梅的关系。
公司会议室,张灯结彩,武琼斯讲话宣布,自营项目为公司盈利超过2千万,公司用这笔钱启动的新黄浦大厦工程已经开工,明年初,他们就可以搬进新的办公大楼,每个人夜都能分到一套住房。众人欢呼起来。
工会主席宣布摸奖开始。吴单摸到一只玩具狗,公司财务梅捷说:
“这只狗长得和你一模一样!”
梅捷摸到的是一套男士化妆品,看到梅捷愁眉苦脸地回来,吴单笑了:
“张梅!你的化妆品给我的狗狗用吧,我的狗狗是男性的哦!”
人人都拿到了奖品。但是大奖54英寸背投彩电一直没有开出。
工会主席请武琼斯上台摸奖,里面只剩下两张彩票了,众人紧张得屏住了呼吸。会场鸦雀无声。
工会主席打开武琼斯的奖券,尴尬地宣布道:“我们的武总摸到的是今天晚上最有文化意味的奖品:一套大不利颠百科全书!”
恰恰在这个时候,崔钧毅和张梅走进了会场,大家莫名其妙地鼓起掌来,同样莫名其妙的崔钧毅向大家挥手,不知道大家为什么鼓掌,工会主席要崔钧毅摸奖,果然,崔钧毅摸到了那张写着“背投电视”的奖券。
申江过来对崔钧毅说:“小毅,武总对你最好啦,派自己的车去接你,留了两张奖券,他和你各摸一张,结果,他还把大奖让给你,赶快去和武总打个招呼!”
崔钧毅这才知道,他和武总是最后摸奖的人,而武总没有摸到的,他摸到了。他觉得奖券越来越重,重得他拿不动了。他心里暗暗叫苦,难道他和武总真的如范建华所说,是能同患难不能同享乐?他注定要和武总分道扬镳,你死我活?
晚会结束,张梅和崔钧毅一块儿回家,到了乌鲁木齐路五原路口,看见范建华还在摆摊,便拉范建华一起来喝酒,范建华收了摊子,带了剩下的菜,和崔钧毅上楼来,张姨正在客厅里看电视,电视里崔钧毅正在谈股论市,呼吁建立流通股股东分类表决机制,一会儿,电视坏了,出现雪花,张姨急切地拍打电视机,嘴里不住地嘟囔,崔钧毅知道,张姨已经不生气了,张姨心是软的,而且对崔钧毅也的确是好的,崔钧毅说,张姨,别拍了,我今天得了一只背投彩电,明天领回来。
张姨还是拍:“胡说八道,中彩啦?我这辈子就没有碰上过运气好的人!”
张梅道:“毅哥真的中彩啦!摸了一台彩电!”
张姨瞪了张梅一眼:“那我们也不能要。”
崔钧毅不再理会,和范建华喝起来,张姨看他们吃的菜都凉了,便来帮他们热,他们也招呼张姨一起喝一点。
“上海黄酒,好东西啊。”范建华抿一口道,看崔钧毅不说话,他又说,“我看你是在下一个决心!”
崔钧毅也喝一口:“你觉得我能不能下这个决心呢?能不能做呢?”
范建华道:“《庄子》里有这么一个故事,有个人因为犯罪被割掉了脚趾头,人们叫它无趾,一天无趾去找孔子,孔子起先责怪他求道晚了,以至于失去了脚趾,无趾说,我失掉了脚趾还来你这里求教,是因为我还有比脚趾更重要的东西要坚守啊,孔子听了无趾的话,便让自己学生一起来听无趾讲道。无趾走后,孔子对自己的学生说,人家是残废之人,还能这样求道,你们是完整健康的人,就更应该求道了。”
“你是说,我身上还有比脚趾头更重要的东西,可以让武总需要?”崔钧毅问。
范建华没有回答崔钧毅的问话,而是接着说道:“对于这件事,无趾自己怎么说呢?无趾对老子说:‘孔子还没有达到至人的境界,他追求那些细枝末节的道理,却不知道至人是把那些道理视作枷锁的!’老子怎么说呢?老子说:‘你应该引导孔子把生死看作一回事,把‘可以’和‘不可以’当作一回事,拿这个来解除他的精神枷锁不是更好?’”
崔钧毅直截了当地问:“老范,你想告诉我什么呢?”
老范和张姨碰杯,喝酒,不说话。
崔钧毅想了想:“你是把我当无趾,把武总当孔子,把你自己当老子啊?”
老范说:“你已经被剁掉了脚趾头,你跛着脚到处走,却还是没有明白这个世间的道理!这个世间,无所谓可以,也无所谓不可以,大行可以超越这些小让。”
“那么你呢?”崔钧毅反问老范。
“我是无行无让!一节一无是处的朽木,它在水上四处漂泊,无根无据,无所适从。”
“那么我呢?”崔钧毅又问。
“你是有行无让!”老范开始喝粥,喝得呼啦拉响,他看看崔钧毅,“不要犹豫啦,你到不了我的境界,只管去做吧,记得武琼斯给你的那个题目吗?三盏灯、三个开关,你能解开这个谜吗?其实这个谜有一个非常简单的解法!”
“怎么解?”
范建华端起一只碗,从窗户里扔了出去!
崔钧毅抬头,看着窗外若有所思,像是在问范建华,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扔谁呢?”
范建华:“当然是最大的那只碗,小碗扔下去没什么响动,要扔就扔大的。”
张姨叫起来:“范建华,你发什么疯?扔碗干什么?”
崔钧毅喝着酒,许久点了点头:“张姨,你别怪他啦,我明天给你买碗去!”
“明天是张梅毕业的日子。”张姨说,“张梅要你去参加她的毕业典礼呢!”
张梅早早地起来了,穿了那身法国套装,头发高高地挽在脑后,显得特别成熟、特别精神。她也不敲门,径直开了崔钧毅的房门进来,拉他起床。崔钧毅想起昨天张姨的话,道:“让申江去,他可以代表你领导,我去算什么?”张梅说:“偏不要申江去,就要你去!”崔钧毅不想因为这个得罪申江,现在公司是用人之际,不能出岔子,申江是重臣啊。他说:“听话,还是让申江去,他代表我,一样的。”张梅问:“你到底答不答应?”崔钧毅还是不同意。张梅一把拉了他的被子,摁他在床上,盯着他的眼睛:“你是不是觉得我有求于你,你就拿桥?”崔钧毅想装出放松的样子,笑道:“没有,我只是觉得申江去也很好!”张梅问:“你是不是要我证明给你看?”崔钧毅想到张梅会把事儿扯开,不禁有些慌张,他说:“没的事儿,你一直是我的妹妹!说不去,就不去,我怕什么?”张梅拉开上衣,露出雪白的乳,那乳发育得峻峭挺拔,巍峨地从衣服里跳出来,压得崔钧毅喘不过气:“我就让你看看,我是不是妹妹!”张梅猛地扑到了崔钧毅,压在他身上,“我告诉你,我是处女,你信不信?要不要!”她的声音有些凌乱了。
崔钧毅浑身冒汗:“张梅,你还是孩子,不要这样捉弄大哥!而且,这对你也不好!”
张梅说:“我不管,我已经毕业了,我已经是大人了,我可以自己做主,我是我自己的人,我想给谁就给谁。”张梅突然停了说话,“不对,呸呸,这样说,好像很男权,我是说,我要什么人,就可以要什么人!”张梅凝视着崔钧毅,不放他,“你要不要?你不要让我觉得你是懦夫!”
张姨在门外敲门,你们在里面闹什么?梅子?张梅?不要闹了,出来!
张梅说:“星期天,你又没事儿,就不能陪我们去?”
看崔钧毅不答话,她又说:“如果你不去,我就告诉我妈,说那天你强奸我了!”
崔钧毅说:“你不会的!”不过,嘴里这么说,他心里却打起鼓来,他相信张梅是做得出来的,“你不是说你是处女吗?再说,我的确没有干什么,你干吗冤枉我,我知道你不会那么干的!”
张梅看他不接茬,就去拉门,拖长了声调:“妈!小毅那天……”
崔钧毅立即从床上弹起来,小声恳求道:“我去!我去!”
张姨进来,给崔钧毅熨衬衫,又配领带。
参加完毕业典礼,崔钧毅本来想请张姨和张梅找个馆子吃一顿,祝贺一下,张姨说,哪里要到什么馆子,一起回家,家里走准备好了,昨晚买的白斩鸡,还有女儿红,都备齐了,老宋也要来呢!张梅就怪她妈,妈我毕业你喊老宋干什么啊?张姨解释说,他自己要来,我也不能把人家往外推是不是?再说,谁没个朋友,妈也有个朋友,你就不能接受?将来你有了男朋友我不是还得接受?崔钧毅对张姨说,张梅毕业了,还是回来住好,你们母女总是要住在一起才好,张姨道:那你呢?上海这地方,一时半会儿哪儿找我这么好的地方去?张梅就笑,妈,你也真是的,人家是嫌我们这儿低档!张姨不理张梅,你别瞎说,小毅哪里是那种人?都像你?喜欢洋派?乱花钱?崔钧毅道,我倒是真喜欢住这里呢!哪儿也没这里舒服,有吃有喝,房间小,但是干净舒服。张姨就说,那你就别搬了,我和张梅住一间,你住一间,我就不信,哪里就真住不下你了呢?张梅说,你们别真的,我早有安排,我有地方住。
三个人回了家,发现家里不仅有老宋还有申江。
张姨吃惊不小,“申老师,来啦?”张梅道,“妈,什么申老师,申江!不要叫他老师。”张姨说,“哪有你这样的,没大没小!老师就是老师,他是你领导!”张梅怕崔钧毅听了不高兴道,“他们两个都是领导,你可不能偏爱,小毅哥也是领导哦!”张姨道,“小毅怎么领导,我也不管,申老师么,是要叫老师的。”申江不好意思了,“张姨,你喊我小申吧,我是给崔钧毅送电视机来的,我在您面前哪里敢称老师啊。”张姨说,“申江,听说你现在是经理了,以后有赚钱的股票要给我透透风啊。”张梅说,“妈!看你这么势利,人家的职务,做不做经理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要炒股票,你和小毅说!”张姨说,“小毅啊,就知道叫我买什么云南白药啊,这些股长得慢,他最近又叫我卖,人家都在涨,我为什么要卖?小毅还没有我这个老婆子有胆量呢!”崔钧毅说,“我感觉这个行情持续不了多久,炒股票,重要的是不能亏,资本安全第一,巴菲特说,怎么炒股,第一不要亏,第二还是不要亏。”
申江看看客厅里崔钧毅摸奖得来的彩电,对崔钧毅说,“你该有个自己的房子了,你看,这么大彩电,放这里太小啦!刚刚我和老宋好不容易才把电视机摆起来。”
张姨立即不高兴了:“申老师,看你说的,我们这个房子怎么啦?嫌小?你们是大佛,我们这个小庙够不上你们?”
申江说:“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和崔钧毅工作也有两年了,该有个自己的窝了。”
崔钧毅说:“电视给张姨了,我可看不到自己买房的希望,你还有希望。”
申江岔开话题:“张姨,你用我的软件吧,我帮你推荐股票!我的软件灵光。”
张姨说:“多谢,不过我可不会用你那么复杂的东西。”
崔钧毅说:“你别相信申江的什么波浪理论的,他那个软件太复杂,不好弄的。”
张梅对申江使眼色,申江不搭理,最后张梅只得自己说了:
“妈,申江租了一个房子,我想搬他那里去,借他的房子住!”
张姨和崔钧毅听张梅这么说,都吃了一惊,张姨道:“这怎么可能?”
张梅说:“申江刚刚租的房子,有得多,我去住一间,有什么不对?”
张姨看看崔钧毅:“梅子,我怎么不知道这件事儿?你一直没和我说过啊?你一个女孩子家,能出去住?小毅,你说呢?”
崔钧毅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对申江和张梅的关系有一种吃不准的感觉,什么地方吃不准呢?为什么吃不准呢?他心里弄不明白,张梅就像他的妹妹,又像他的小跟班、小恋人,现在和申江出去住,又是在申江接替他升任经理的时候,他觉得心里酸酸的,申江拿了他的职位还好说,拿了他的小妹妹,好说么?如果让他说,他一定会说,不要去。但是,他看着张梅,说不出话,他感觉到他耳根在发热,里面烧起来了,有一根血管在那里跳。
他发现张梅也在看他,张梅看他,是要他说赞成还是要他说反对呢!他长长地嘘了一口气,然后埋头喝茶,窗外很静,一点声音也没有。要是有点声音,遮住他的心跳就好了。
老宋看不出这里的蹊跷道:“孩子大了,想出去住,也没什么!”
张姨回老宋道:“你啊!你什么时候管过孩子?”
张梅看不说话,崔钧毅不说话,屋子里只有张姨一个人的声音了。张姨好像突然明白过来:“哦!你租住申江的房子,孤男寡女的,住一块,方便?”
张梅说:“妈!你女儿你还不相信?我能让自己吃了亏?”她看看崔钧毅,我们这里,还不是一样?我又吃什么亏了?她再看看崔钧毅,看他还是没有反应,便索性说,“说搬就搬,你们索性帮我到学校拿行李,然后一起去申江那里看看吧?”
张姨看看老宋,老宋说:“行,我开车,正好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