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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大太太原桂芝走进堂屋时,看到老爷望着条几上放鸡毛掸子的梅瓶发怔。

梅瓶是宣德年间的造型,小口、丰肩、鼓胸、弧腹下收、瘦底。只可惜是一件民窑的瓷器,本来是盛酒的,却插了鸡毛掸子。盖运昌没事或想事的时候总喜欢看这件梅瓶,它姿态挺拔,宛如发育成熟的妙龄女子,该鼓的鼓,该收的收,该翘的翘,该挺的挺,一扫短腹呆瓶臃肿沉重的样式。他看这件梅瓶的时候如同看一个绝色女子,有一种很深厚的寂寞覆盖着他,让他产生无边的想象空间,那个空间有近乎禅一般的清幽余韵。知道大太太走进来了。越过她的身后,站到门口,皱了眉头看院中的槐树,槐树上结槐米了,这是一味药材。他从来不让人动这棵树上的槐米。离这么远的距离能看到槐米灯笼一样挑在树枝上,槐米发出微黄的晕,酥软的光,那光把一棵老槐照得丰腴了,滋润了。在粗糙的太阳光下,槐米的晶莹透亮装扮了一棵老槐的绿。他突然又想到了那个钻出地窝子的黄,那是他长这么大眼见的最好的风景,和这些槐米一样是地上活着的活物。他知道,在看这些槐米的时候,太阳的光和日月也在看,它们用看不到的尖嘴利牙刺进去看,去贪婪地吸,那声音如同刀子一样锋利,槐米落的时候叶子也就该落了。一棵树,一年中能有几天绿日子?一个人呢?

盖运昌有几分醉意地说:“你再去一趟那个女女谷,去把那个叫聂广庆的叫来,我有话要和他说,你怕是最懂我的心事,九月十三一早的祭祀,你该知道家生是不能见外人的,真叫外人见了,那是要笑话盖家我啊。”

大太太原桂芝突然觉得有一团棉花在这嗓子眼里堵着,想咳嗽一下,又怕老爷误解了自己的意思。其实这团堵着的棉花就是对老爷想法的不满意,她不敢流露出来。盖姓走到现在,传宗接代,光荣耀祖已经渺茫得成了一朝一夕的事情了。这朝夕之间,如花的年华,她是经历过的,只怕一朝一夕之后都成了如草的蓬头了。说心里话,她好希望“长婿为孙”,这是她多年来伺候这个家族的最后希望。一个不争的女人,打熬到这把年龄,她不想自己就像那个玉镯子一样轻轻一磕就碎了,她要争得的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原桂芝用丝帕捂了嘴低下头小声咳了一下,那声音在静谧的堂屋犹如一只苍蝇飞转的拍翅,甚至让盖运昌的眼皮都没有眨一下。原桂芝觉得自己就像灯头的火苗一样,照在斑驳的老墙上,被老爷的背影挡了一下,一切就暗淡了。

原桂芝说:“老爷,家生总归是要见人的,就算见了人谁好意思将责任加在老爷身上呢。再说呢,人心都是肉长的,人要是能主了天的事,想啥要啥了,人不都成神仙了。”

盖运昌抬了一下眼皮说:“人心可都是肉长的,你看院子里的那只鸡,血肉是给人准备的食物,皮毛呢是给人用来做拂尘的掸子,鸡处处与人为善,并不打算,也没有招谁惹谁了,可是,它并没有消灾避祸呀?不下蛋了,你骂它、打它,再不下蛋了,你叫伙房杀了它,哪个可怜它了!人呐,你说,要叫外人知道了盖家的儿是那样的一个儿,你脸上还挂得出笑来?”

“可是老爷,就算没有家生还有外甥呀?”

“一个妇道人家,你哪里懂得这个世界可是争斗的世界呢。”

盖运昌调换了一下身子,看着原桂芝有几分暧昧地说:“你呀你呀,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晴天,这可是一个普通女人说得出口的?她是三分春色,二分尘土,一分流水般的女人,上天居然又送了她一个佛前的点灯童子来。”

原桂芝张大了嘴,人常说眉眼前的事情最容易变得庸常而琐碎,她乘坐在风雨飘摇的大太太宝座上,庸常而琐碎的日子里剩下的仅仅是善良和隐忍,她的迁就、退让,在漫长的日子里,已经成为习惯,但是,她还是被老爷的话吓了一跳。知道老爷讲的那个佛前点灯童子是指那个怪呢。她坐正了身子说。“老爷,那哪里是佛前的点灯童子啊,那是畜生转世来遭害世人的。老爷不可忘了新坟新地的半晌是叫谁破了,你也信吗?”

盖运昌抬起脚弹了一下鞋面的土灰,头没有抬地说:“你只有垂手洗耳恭听的份,哪有怪和人一样活蹦乱跳的道理?天爷告诉我他是佛前点灯童子,我瞅那双眼睛,那是生生照得出盖家的前世今生呢。”

她不能回话了。“我知道老爷的心事了。”

原桂芝退出来的时候一串咸泪从她的眼睛里流了出来,手扶着墙,麻木地摸着青砖,黑天白日错乱了,铺天盖地的恐惧一下将她压得喘不过气,僵硬地走着,想大声训斥,嘴张了一下,声音却像从小肚子发出来似的,软弱而冰凉。老猫走过来懒散地叫了一声,她抓起地上一块残瓦狠命扔过去,老猫凄然叫了一声,远去了,听上去比近了还让她难受。

盖运昌隔过盖起顺的门口绕道上了窑顶,不为什么,只是想散散郁结的心事。他叉着腿望着脚下古潞水,那水像一条出世孩娃儿的脐带,在阳光照耀下,一直向山下铺过去。他想,如果能一手提起那条脐带,下面该坠着一个什么样的小人儿呢?他前襟起伏,重重地把胸膛深处的一口急促的浊气呼出来:嗨!万物比人强,这就是命么?谁也无法逃脱的命。当年几步蹿上来的小坡坡,眼下走来才几步就喘上了。人和日子一样,不可能三百六十五日没阴天的,何况过了多少个三百六十五个日子了啊!日月如梭,如梭的岁月,通透晴朗,无瑕无痕。

他看到聂广庆跟在大太太的驴屁股后走到盖府,黑墨一样的小点,为什么好总是应验在那人的身上呢?他走下窑顶,越过窑门,看到他的父亲窝着脖子低头卧在太师椅子上,听着动静,微微转动了一下脖子,不抬头,知道是谁越过了他的窑门前。“你不来了?”一股悲怅滋味涌上来,他没有答话,大步流星走开了。

原桂芝领聂广庆走进堂屋,满脸挂着疲倦的原桂芝怅怅地说:“老爷,我回我的屋里去了,有什么事情叫我就是了。”

盖运昌说:“你也坐下来,我有话要和聂广庆说,你也好听听我的意思。”

盖运昌要聂广庆也坐下来。

聂广庆迟疑了半天没有坐下,他在有钱人家的屋子里还没有坐下来过,他的屁股上带着山野的尘土,他害怕脏了人家的缎垫子。

“俺站着老爷,站着好说话。”

盖运昌说:“你站不动的,我的话长着呢。”

聂广庆放下手里提着的麻裢袋子,摩挲着一双粗砺的手有些局促地说:“那俺蹲着听老爷说话,种庄稼的人都习惯了蹲着。”他靠墙面对盖运昌蹲了下来。

盖运昌说:“你从山下是用独轮车把她推着来到山上的?”

聂广庆说:“是说俺媳妇吗老爷?”

盖运昌说:“不容易啊,你要是有一领轿或一架车马就好了,要不有一头驴子也行,你就不用受罪了。可惜啊,你要有这些个东西,你会逃难来太行山吗?不会的。”

聂广庆张大了嘴,不知道老爷要说什么?想着五年免交租子的事,抬了头说:“老爷,你免了俺五年的租子,俺不知道该怎么谢,聂广庆是知恩图报的人,会记着老爷的好。就算是你免了俺的租子,以后打多了粮食,还是要还的。这里是俺媳妇做下的盖府小姐和太太们的绣鞋,媳妇说以后府上的绣鞋她都包做了,只需要告诉想绣什么花草。”

聂广庆站起来提起地上的麻裢袋子,想不出该往什么地方倒。大太太说:“你倒在炕上吧。”

麻裢袋子里倒出的绣鞋堆在炕上,聂广庆不敢用手动,傻憨地看着绣鞋笑。

波涛似的花朵在徐徐秋风中舞蹈,争奇斗艳。盖运昌的心脉一下激荡了,花蕊没有芬芳却有冰清玉洁的雅姿。一双双绣鞋仿佛都是为了盖运昌在卖弄风骚呢。

盖运昌不怀好意地笑了说:“真是一个知道记着好的女人。那块地你种了豆?”

聂广庆站起来回话:“种了豆。”

盖运昌说:“该是好收成呢。”

聂广庆有点哭丧着脸说:“不是,老爷,蹿了秆子,花骨朵都没有,豆秧子有一人高。”

这是盖运昌没有料到的事情,抿了一口茶问:“是什么事情要它蹿了秆子?怎么可能,少说也有一亩七分,难道一个豆荚都没有?”

聂广庆带了哭腔说:“我琢磨着是上得肥足了,那地儿阴,从来没有长过粮食,又种得晚了,因此才蹿了秆子。”

盖运昌沉吟了一下很有感触地说:“难道肥足了也容易穿秆子?看来下了力气也不见得有好收成啊!”

聂广庆眼睛里的泪掉了下来,他抹了一下脸上掉挂下来的泪,心想着自己的命不好,天也欺人。那块地里是真下了功夫的,苇箔下的淤泥他挑了数担泼到了地里,经过平整,还怕肥不足还烧了草木灰,要说真是一块风高土厚的好地啊,可就是种下的豆不见开花,扯了秧子。地边上的十几棵向日葵长得粗壮,可惜浪费了三升上好的豆种。

盖运昌说:“受地域之熏习,莫非不安生不认命,和人一样?”

原桂芝插了话说:“怎么能一棵也不长豆荚?”

聂广庆说:“就是一棵也不长,豆秧有半人高,叶肥秆壮。”

原桂芝看着盖运昌说:“怪了。”接着和聂广庆说:“你还是坐了吧。”

聂广庆说:“这样好。”埋了头靠墙蹲了下去。

盖运昌说:“既然这样,我的好就不需要你来记着了。我叫你来的意思是,九月十三暴店药材大会,这你也是知道的。今年的大会前要办赛,是我盖家立主来办。办赛前要上头盏香,按往年的规矩,上头盏香应该是主办家的长子来上,我儿盖家生身体虚弱,入秋以来他病在床上,我不想让他在秋天的风口上出来主礼此事,想借了你的儿子,此事说来是不好讲出口的,毕竟你的儿子是佛前点灯童子转世,这也是我看中你儿子迫不得已讲出的心事。我有此下下策,也和你种地一样啊,种下了不见得。”

盖运昌看了一下原桂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