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广庆没有想到自己的老儿子是佛前点灯童子转世。
心一下跳了,蹲着的腿酸麻得想要站起来,压着丝毫不敢大动,真是对哩,当年自己就是在寺庙里做下此事的,点灯童子偷着转世,这般一说呢,也算是自己种下了获得了大收成啊!
原桂芝没有想到老爷叫聂广庆来是借用那怪,还想着老爷是看上人家婆姨了呢。觉得老爷的眼神中有对自己这么多年来的埋怨,埋怨是系在心尖上的,稍一牵动,便是痛彻心肺的疼。觉得自己有愧老爷,她的愧疚这么多年来已经变成了对下边几房的细微照顾,她可以在满是狼籍的厨房里等待那一味汤药熬成浓得化不开的愁绪,只要哪一房的肚皮鼓起来,她就会觉得自己真是没有白来这世上,没有白照顾她们。那愁绪突然就化解得如这热闹的俗世,这么多年来让她始终走在了一条没有目的的长路上,人生憾事多,老爷尤甚,她知道老爷是在怪罪自己了,千般埋怨都能想通达,独独这佛前点灯童子,老爷到底是吃了啥汤药了呢?
盖运昌提起水烟袋,原桂芝点燃了桌上的蜡烛。第一口烟吸深了,呼噜声如院外纠结着的潮湿的青苔。
盖运昌说:“不瞒你说,替盖府上这头盏香啊,也是给你后来的日子积福呢。”
原桂芝肚子里憋堵了话想说,就算盖姓没有健康的儿子,纤弱也是你盖运昌的骨血,因何要用一个外姓人的骨肉?况且是一个借了人形化来的怪东西!
盖运昌的语气稍稍加重了一些,他不想让原桂芝插话,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他的性情是不容有人在这时候插话的。
“你该知道,你的娃是有别于那些鼻涕哈水拖到前襟的娃,我是寻了梦看见的,打第一眼就看他是我梦中隐现的那个佛前童子。我这人只要喜欢了认准了,就没有人能说服我,我喜欢随了性情做事。九月十三之后,寒冷就要进入冬季了,那份寒冷是彻骨的,你住在地窝子里,人到底不是地老鼠,天生是地上的活物,尤是要一个女人。下雪的日子里,天冷得能把身上残存的体温一点点抽光。你为了生计忙活,你是体会不到那种剥茧抽丝般猖狂肆虐的寒冷。你的小儿清鼻涕能冻出冰绫子来,可怜你的婆娘,她该不是普通人家的女人,跟了你浪费掉多少本该是闲情逸致的大好暖冬啊。”
聂广庆缩了缩脖子,哈出一口气想:盖运昌怎么就看出来自己的婆娘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儿呢?
盖运昌说:“你女人身上有别的女人身上没有的东西,她那别的女人没有的东西你是不知道的。她知道的你不知道,她的心多半是苦的。大雪天啊,大雪天啊,我记得小时候的雪天,坐在暖炕上,炕上铺了新毡,看我娘手里拿了手炉,我想到外面打雪仗,我娘给我带了狗皮帽子,雪天雪地的我玩的是热闹和高兴,你的儿子和婆娘站在雪地里哈出的气是苦寒。你住在地窝子里,冰天雪地,你懂得一色的白树白景、天地间的哀感壮丽吗?你婆娘懂,她懂得霞色和露水里日头炭火般藏着的召唤。你是大福之人啊,是因了你佛前点灯童子转世的儿,你才做了大福之人!”
聂广庆下意识地把心提了起来往后靠了靠,脊背靠到了墙上,溜着墙坐了下去,看上去人矮下去许多。心里刚才的那分空落落有了落地的实在,却也还没有踏实起来。因了自己的女人,自己种下的佛前点灯童子转世的儿,自己的心里又泛出了几多异样的不一般呢?可日子就这样走过来的,他的长像奇怪的儿,可也没有觉得自己因儿就要成了大福之人啊?
原桂芝坐着有点不自在了,她不懂老爷在说什么,老爷葫芦里卖的药,要是往常她听那话也能听出个大概,现眼下她是真糊涂了。一个荒郊野地存活的龌龊女人,荒天野地的那好有几分是真?突然想起自己这么多年来,老爷懂过自己吗?往年的迎神赛社,锣鼓一敲,十里八村都能听见,锣鼓密集如炒豆子下雹子,老爷在听到那声音时有些疯癫,张扬的个性仿佛回到了十七八,可她怎么就觉得那锣鼓点把鸟的翅膀都敲乱了呢?老爷说那锣鼓点是通天的,被驮在雷脊上,在闪电的裂痕里行走,疯癫人说的话她是一点都听不懂的。老爷还埋怨自己是一个不懂情趣的人!她总觉得自己要做的就该是克尽妇道,就算是锣鼓点敲烂了耳朵,她也没有心动过,把整个人埋在盖家,撑持门面,上孝公婆,下顾几位姨太太,她希望自己不能给予老爷的由几位姨太太来给予。可老爷到底把她忽略了,忽略她是盖府明媒正娶的女人。老爷把她当了一个忠于盖家的老仆,她活没了,没了自己的喜怒哀乐,一切因了老爷而喜而乐。几天来没有摸清楚老爷因何要免这山东人的租子,她想,也许,老爷是一时性起看中了那个女人,也不过是一时兴起罢了,眼下看来老爷是看中了这个山东人的儿子了!老爷在绕着弯子夸那个女人的同时,老爷是想要抱养人家的儿子,说什么是佛前童子?是老爷慌慌无后啊,真的糊涂了啊!
盖运昌站起来想走近聂广庆,不等盖运昌走近,聂广庆已经局促地站了起来。
“你坐下来,我这是堂屋,能来的都是客。既是客人,就得落坐,你这样子坐在地上,我心里觉得是不妥的,你还是坐了,是我有求于你,你因何不坐凳子要坐在地上呢?”
聂广庆不等大太太原桂芝取过凳子来,自己急忙解释说:“俺是受苦人,哪里有坐着和人说过话的道理?受苦人说话见面站着,唠家常不是蹲着就是席地坐着,俺身上的破布烂衣怕是要污了老爷的凳子。”
盖运昌笑了笑,有一股和气,示意他不必太拘谨坐着就是了。原桂芝不想取那凳子,自己和眼前这个人是不能同等而坐的,有些恶气出不得挂在脸上,脸霎时就黑了许多。
屋外的阳光沙沙响,老槐树上的槐叶无风而落,星星点点浮了满地。一朝一夕来得如梦一样,那个梦境,那一茎草叶,那一滴露,春雨秋雨峭拔出的冷暖,落日熔金,盖运昌是清清楚楚了啊!那日之后,他又偷着去过几次女女谷,谷里漫漶着青绿的苇箔,看不见的温暖气息借助秋阳照在那个叫女女的身上,坐在地上的小儿跟着女女学话:“一,一川碎石大如斗。二,二月江南花满枝。三,三秋庭绿尽迎霜``````”他突然觉得这个女人不是人,是打入凡间仙女:我情愿打入红尘去,宁肯丢去千年修行,换一个自由身!
盖运昌情不自禁地用指头敲着桌子念出了:
“儿,一声梧桐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三更归梦三更后,加起来有几?”
原桂芝轻声咳嗽了一下,她想叫醒恍然进入了另一个世界的老爷。
盖运昌回转神看着聂广庆说:“我抱你儿子来做我大会上头香供盏,我抱你的儿也不是白抱来,你想想有什么要求?如不介意,就说个数?”
聂广庆吓得站了起来说:“老爷,只要有用,你尽管借,借多久都成。听老爷这的讲了,俺都想这事怪了,聂大他娘怀他时就是在寺庙里,寺庙的佛台前,那夜的月明儿照得她娘和供台上的佛菩萨一样样的。”
盖运昌“哦”了一声说:“佛前怀下的娃,没有子丑寅卯,看来真是你前世烧高香了。”
聂广庆觉得盖府老爷不管怎么说是有恩自己的,就算是打死了自己的狗,毕竟是免了自己五年的租子,借儿子给人家大会上头香供盏有什么不可?自己不相信迷信,点了点头说:“这事好说,就依了老爷的意思。”
盖运昌说:“你想要什么?你说,我借你的大儿子用,怕孩子娘不在他不肯来,还要辛苦你的婆娘一起跟来。”
聂广庆想解释什么,脸憋得通红说不出来,听得原桂芝叫了一声:“老爷,你可知道你不是孩子了!”
盖运昌说:“别眼眶子小得和外人一样,你听就是了,男人说话,难道你头上多长了耳朵?”
盖运昌把话转回来说给聂广庆:“你想好了说,还是现在说?你回去和你婆娘商量一下,你想要什么?”
聂广庆觉得自己的手心里流汗了,两只手在自己的衣裳前襟来回搓了搓,想到了秋后的豆种,他说:“老爷,太太,要是能的话,就给几升俺枉费功夫种下的豆种。”
盖运昌大笑了起来,笑着说:“我给你物件是想堵你的嘴,可惜一个人的心有多大,话才会有多大啊。”
说道明白里聂广庆也是一块土疙瘩啊。
站起来走到竖柜前打开柜门取出烟枪,要聂广庆走近来吸两口。
聂广庆说:“老爷,这么金贵的东西不是俺受用的。”
盖运昌说:“我还想着给你一头驴子呢,用驴来代替你春种秋收。”
聂广庆懵懂了,天下竟有如此好事?没有等他反映过来,盖运昌起身把他拽到桌前,要他伏在烟枪前,他猛地抽了一口,看到那灯骤然的缩小了又明亮了起来,一股苦涩下了肚。紧连着抽了两口,有一种天旋地转的感觉,退着,退到墙角想弯下腰时突然想呕吐。他扶着门框走出院子,走到老槐下,开始翻肠倒海地干呕,却是什么也没有吐出来。返回屋里时,眼里含着咳出的泪花说:“老爷、太太,要你们看俺的笑话了,金贵的东西叫俺糟蹋了。”
盖运昌收起烟枪,要原桂芝去叫下人备一头驴驹子。
原桂芝纵然有千般不乐意但也必须听老爷的吩咐。她站起身走出堂屋,脸上的黑还没有散尽,午后的阳光铺了一院,脚踩上去有碎裂声,自己吓了自己一跳,低了头看发现是老槐落叶。心不免苍凉了一下。碰见了三姨太李晚棠,她突然觉得自己走到悬崖前了想要抓一根救命稻草,张了张嘴要说什么,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话在喉咙里搁着,像一块石头一样硬着让她发不出声音。眼里有泪打转,不想让三姨太看见,假装看天上的日头,看见天上的日头生铁疙瘩般挪着落到了西边的山峁峁上,一个白天就要过去了,有多少个白天这样过去了呢!
三姨太李晚棠正要找老爷说事情,碰见了大太太,给人家打招呼,人家装了看不见,三姨太觉得不对劲儿,这大太太的脸总是一团和气,很少见有愁容,今儿个看过去隐约有一丝苦涩,脸还阴阴的,少了许多欢势。心里纳闷了,扭了扭腰身往堂屋走。进了堂屋见老爷和一个几近是讨吃的人说话,她也没有觉得稀罕,稀罕的是老爷居然让这个人坐着。
三姨太不管聂广庆,撒娇地和盖运昌说:“老爷,我有事情要和你商量。”
盖运昌说:“看不见我有贵客,你等一会儿我送走客人。”
三姨太觉得老爷和平常不一样,平常摆出来的架势总是高人一等,吊着脸迈着四方步,尤其是见了这样的人。过后了总是说,活人不知努力,天生穷命的人又不知道劳动,这样的人可怜不得。老爷是一个强硬的人,怎么今儿个和平常的言行不一致了呢?等送客的时间里她联想老爷最近的表现,觉得老爷不对劲了,老爷似有一个什么精灵揪了心,牵了魂,内心有无穷尽的乐趣自在不言中,她想不出是什么。她要和老爷说的事情,怕是老爷不答应,就算老爷不答应,她也要说。
有家丁随了大太太牵着一头驴驹子走到院子里,老爷示意聂广庆跟了他出去。老爷拍了拍驴驹子的脑袋,驴打了个响鼻,前爪子刨了刨地,盖运昌接过家丁手里的缰绳递给聂广庆,要他牵了走。聂广庆不敢牵,觉得这事情有些蝎虎,就这么个事情就受了人家一头驴驹子,张着嘴不好说话,站着的身子往后退了退。盖运昌说:“我的名声不是靠欺负弱小换来的,我给你一头驴驹子,是因为我有求于你,求人帮忙,总得获取回报,你有什么不好意思呢?你牵了去吧,我还会找你的,你回去和女女商量一下,就算是事情做不成,我盖府也实在是需要一个做绣鞋的针娘啊。”
聂广庆接了缰绳,牵了驴驹子和盖运昌、大太太道了再见。心理有几分不静,出了大门,脑子里斗争了一阵子,激动了一阵子,轻飘飘掂了脚尖牵了驴驹子往女女谷去了。
大太太跟了盖运昌回到堂屋,她有许多话要说,却不知道怎么开口,话到嘴边,说了一句:“二闺女腊苗和同学从省城学堂回来了,知道今年的赛会由咱一家出资,想回来看看有什么帮忙的事情做没有。”
盖运昌笑了笑说:“好啊,有事情要做呢,不过,我看怕是他们也想回来趁着大会捞取好处来了吧?他们回来也有你的意思,你心里的那个小九九,不懂藏着,总是挂在脸上。”
原桂芝不说话了,心里想什么好像早就晒出来似的,总是被老爷猜得很透。
“把那些个养人眼目的绣鞋儿拿下去,分放给各房和闺女们。你心里今儿如藏着心事,我看呢,倒不如想想,盖府这么多女人,真该找个针娘了。”
三太太李晚棠惊喜地叫道:“我要一双粉缎的,哎呀,哪双看上都很喜欢、都想要啊。”
大太太看都不想看三太太地说:“天下想要的东西多了,天下活该叫了天下,可惜天下不只你一个。”
三太太是炼过眼神的,台上眼睛的活泛全耍了台下的练习,时间长了看人的时候,看上去那眼睛有水气在里面缭绕,被看的人心里不定,她很适时地说:“老爷啊,天下大得繁华似锦,啥事儿啥人儿都有,你得答应我一个事情呢。”
盖运昌说:“看把你得意的,你说?”
三太太李晚棠转头看了大太太一眼,大太太脸色不好,脸像剥下的麻皮一样干黄,没有水份。李晚棠笑了说:“大姐,你看你整天忙事,你真是我敬重的人啊,我回头给你一块料子,是托人从省城买来的,你我一块儿做一件上衣,领口和袖口的花样,还要麻烦大姐绣,我也好跟了学着点。不怕您笑话,我想和老爷说的事儿是,我想今年唱一场戏,一来是多年没有唱了,心热,想唱;二来呢,今年的大会,是咱一家出资来办,我要不尽这个兴呢,也说不过去。我知道老爷不喜欢自己家里的人抛头露面,就想让老爷破这个例,这一唱就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了,世道不安然,再等,天下哪里还有我存身的舞台儿?我也就唱不动了。老爷要不给这个面子,我也不好说非得唱,也知道是给老爷提了个为难事儿,就希望老爷答应下。”
大太太原桂芝霎时脸上就又挂不住了。不等老爷回话抢着说了:“盖府的规矩你又不是不知道,不管你以前是做什么的,进了盖府哪有不守规矩的道理,平白想出这么一档事来,你觉得不够乱是不是?”
李晚棠不看大太太,定了眼看老爷,老爷的脸上没有什么变化,反倒也看着她,上下打量了一下,脸上堆起了笑容:“你是唱花旦的,胳膊腿怕是长住了吧,你还想唱,能行么?”
老爷没有反感还问了话,说明老爷有意思呢。三太太急忙应到:“这一次呢,是唱刀马旦儿,耍唱功,耍腰身,平常我还练着呢,只要老爷同意,只要老爷恩准,还有些天日,我找人排练几次,我呢?把不准还能再唱红呢。”
盖运昌看着大太太说:“怎么,就要她唱一场,人活得累啊,要唱就唱这一次,该热闹热闹了!”
大太太说:“卑贱!要叫人说闲话,看笑话了。”
盖运昌拉过李晚棠的手说:“女人的卑贱是男人的快活。我不让你唱呢是伧夫的心理,要你唱呢,有人要笑话我了,网开一面,就唱这一次,我心里高兴,你想唱,我给你这一次机会。”
这是三太太李晚棠没有想到的。也是大太太没有想到的。看不得眼前事儿,大太太找了一个借口提了绣鞋出了堂屋。路上碰见了自己的大女儿来看父亲,原桂芝没好气地说:“你爹哪里还当爹呀,大没有大样,小没小样。”说完也不管大女儿了,径自回了自己的屋里生闷气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