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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盖秋苗走进堂屋门口,听得父亲和三娘在里面说笑,三娘还唱了一句,盖秋苗咳嗽了一下,听得屋里安静了。走到正门,人没有进去话先说了:“爹啊,女儿要回婆家了,来给爹爹告别,不知道爹爹有话交代没有?”

听得屋里说:“哪有在门外告别的,你进来吧。”

盖秋苗进了屋看到三娘李晚棠道了声:“三娘好。”

李晚棠点了点头,要他们父女俩说话,自己还有事要去忙,脸上挂了兴奋走出堂屋。

盖运昌要女儿坐下来,问:“咋不多住几日?”

盖秋苗说:“也就是妹妹腊苗从省城回来了,不然家里走不开,哪有时间,都忙,不多住了。”

盖运昌看着女儿说:“你公公的生意做得怎样?家里的人员减了呢还是增了?”

盖秋苗说:“增了,又添了几个丫头,我原来的屋子里是两个,现在成了四个。不过,我看到店铺里的伙计少了,大会期间,我听得公公和我丈夫说也想修庙,过五年办赛也该由上土沃来出资了。公公有一次还说上土沃和下土沃应该连在一起,两个村看起来散,要是一个村看起来才好,才叫大。”

盖运昌很认真地听女儿说完话。“你们原家气派啊,嫁过去是人家的人了,就要懂得遵守妇道。你也生了儿子,不知道孩子开始学说话了没有?”

盖秋苗说:“哼哼哈哈张嘴呢,吐不清楚字,也该说话了,可就是慢。”

盖运昌说:“嘴苯的孩子学走快,也聪明呢。你回去吧,家里有事,娃又在家,大会期间,这边娘家的事情你就不要操心了。回去问你公公好,就说我说了,大会期间家里有什么宝贝要往出展,现在就开始往出拾掇。对了,我这里还准备着了几合上好的烟膏,你带回去送你公公享用。”

盖秋苗收了礼,起身告辞出来。回母亲屋里和原桂芝道别,看到母亲在屋里生闷气,还以为是因为三娘的事情呢,也没有多劝,看看天色,怕走黑路,急急坐了轿回上土沃去了。

盖运昌在堂屋听了女儿的话,知道原家的野心和胃口开始大了。过几年怕是上土沃、下土沃要和暴店连在一起了,暴店还有他盖运昌的地盘吗?其实,他也知道,私下里和他较劲的不是南街的柴晚生。柴家能够和他炫耀的只是两个儿子,但柴家的实力那是不能和自己比的。现在,唯一的是上土沃的原家,自己又是原家的女婿,又是原家的丈人,有时候与自己作对的不是来自他人,恰恰是来自与自己亲近的人。历史走了多少年了,打打杀杀的都是一家亲的人。看看天色将近黄昏,想起什么来起身出门往大太太的院子走去。

人没有走到,早有家丁告诉老爷来了。腊苗和她的同学王新亮站在门口,迎进门,盖运昌说:“别都站着,一起坐下来,我正想听你们说说省城事情呢。”

二女儿盖腊苗和她的同学王新亮同在省城上学,是由天主教教会办的学校。学校在省城太原南街教堂福音院里,它不仅教授中国经学,也讲授西洋的天文、地理、算术等,教师则由美国传教者和中国教徒中有知识者担任。王家在省城里开着典当行,号名“永聚当”。其实说是同学,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盖家未来的乘龙快婿。

盖运昌坐下来,要女儿给他点上水烟袋。他抽了一口,突然想考考这个未来女婿的才能。盖运昌问王新亮:“你家的当铺开了几处?”

王新亮说:“不满伯父,有两处。一处在西关口上,西关进城的农民比较多,路过当铺顺便当几件衣物家具,进城添置点生活必需。再一个开在东关口,这地方说白了,也不怕您老笑话,小偷多,他们偷下的东西都愿意就近当了。”

盖运昌笑了笑说:“你的父亲是一个真正做生意的人。两家铺子用了多少人?”

王新亮说:“这用人,您老知道,当铺有个说法,叫紧七慢八。就是说,七个人紧张一点,八个人就比较松动些。所以职工伙友一般不超过八个,太多了怕减少盈利。”

盖运昌觉得这个年轻人内里是有一点才能的,赞许地点了点头。接着问:“我问你,你家当铺每年平均架本(即放出的贷款)是多少?”

王新亮说:“一般在一万至一万五之间。我家当行的估物交高,为的是多收当品,增大架本,看利也比较轻。”

盖运昌说:“如果当户持物来当,当行有什么规矩?你仔细给我讲一遍,门道里的东西我也想知道一些,但毕竟隔行如隔山。”

王新亮说:“要伯父见笑了,我也是只知皮毛。简单说吧,如有人来当,先由柜员验看货物,金银须辨成色,称重量,珠宝玉器须看色泽,辨真假,衣被等须看质量,分新旧。一般当物,柜员即可定价,遇有金银玉器等贵重物品,须请有经验的掌柜识别定夺。但不论什么当物,再新再好的,也不能当原价,金银首饰至多七、八成,衣物最多六、七成。当户同意估价后,柜员把号次、品名、花色、成数、件数和贷款金额填写当票,然后由柜员核对无误后,交管帐先生盖章,连同贷款交给当户。赎当时,柜员收下当票,验明无误,算出本利,收清钱票,批注在当票上,交学徒按当票编号对照木牌号码取物交给当户。满当期限为一年,满期不赎,宽限三日,再不来赎,即作为死当,当物由本号处理。”

盖运昌说:“那么说,如果按春夏秋冬四个标期利率清算,私人向当铺浮存款项三百圆以上和以下怎么来算?”

王新亮说:“伯父,不瞒您说,三百圆以下者不出利息;三百圆以上着少出一点,至多不过三、四厘。但是,对当户的贷款一律为三分利,按月计算。赎当时,不满一个月按一个月计算;满一个月后,过期三天加一个月利息,过期六天,即加两个月按三个月利息计算,若超过五天者,仍按加一个月计算,叫做过五不过六。其实当铺主要吃的就是这个。”

盖运昌不说话了,看着王新亮,觉得这个人应该是我盖运昌的儿啊,我盖家怎么就出不了这么一个儿呢!看了看女儿,觉得女儿的眼光独到,找着好人家了,到底不是自己的儿啊!不免有了几分落寞,想到激动处,抬了头看着炕上坐着的原桂芝,要她去安排厨房做几道好菜,说是对有缘人赏识,要晚饭丰盛一些。

盖腊苗找了一个插话的空挡,赶紧插了话说:“爹爹,您也入教吧,入了教受了洗礼,就可获得神能。主耶稣会赐给你新的灵命的心,主耶酥也会让你获得救恩和一颗清洁的心,更主要的是主耶酥会给你未来的信心。圣灵会把神的话语带进你的灵魂,好叫你对什么都看开,心在天主里是干净的。”

盖运昌大笑着看着女儿说:“那么我们祀祖祭孔的礼仪呢?难道你的爹有一颗不纯洁的心吗?有需要悔改的事情吗?我不相信洋教。义和团才稳当了几年光景,你拿这一套来教训,我这里是行不通的。不过,你自己信,我是不管的,毕竟上的是人家办的学堂,也应该尊重人家。如果有时间呢,我到是想请你们的洋老师来暴店看看,也想交一个洋鬼子朋友。”

王新亮示意盖腊苗不要再往下说了,他从简短的谈话中知道盖运昌是一个很难说服的人,也是一个依了性情做事的人。

盖运昌把话题转入了当铺生意上。王新亮讲了一则永聚当发生的颇有意思的事情。说是有一回,由于柜台人员的疏忽大意,把一件狐皮大衣误为羊皮皮袄被人赎走了。当户到期来赎,发现出了差错。当时全号伙友核对当票,回忆当时情况,确是当铺出了差错,经过查询是城郊北谷丰村一个姓常的人赎走的,当时,是王新亮和店里一个能说会道的人一起去往回赎的,狐皮和羊皮的差价有百余元,去时拿着羊皮皮袄,没见当事人时,就知道人家穿了狐皮大衣在村上显摆。开始是想通过熟悉的人和他说,村上的人说,这常姓人死扣,认死理,怕是不行。这样我们就直接去找他说,他一开始不认账,说自己的狐皮怎么同等羊皮呢?村里人谁不知道他有狐皮大衣。店里会说话的人也不多说什么,只是说,这狐皮是修复过的,哪里比得原来的羊皮,羊皮皮袄里外是皮,这狐皮也就是里子,况且,这里子上明白地写着:“原油破虫咬”五个字。常姓人不信,说,不可能,自己的狐皮大衣是新货怎么会有这么几个字?既然不信,那么就脱下来看吧,脱下来看,果真,里子的夹缝上缝着一条布头,上面有一行草书,与他赎的当票角上的一行草书一样,他原来没有发现,而羊皮皮袄和当票上却没有写。他有点疑惑了,当铺来赎当的人说了,我们是本着对当户负责的原因才下来找您赎当,不然,不会为了这么一点小事情下来,如果你还想要这件被虫咬过、破过、油过的狐皮大衣,我们就不说了,走人就是了。常姓人一下就觉得自己吃大亏了,当下要回自己的羊皮皮袄,脱了狐皮大衣,还不住感谢我们呢。

盖运昌说:“这其中一定有个什么门道在里面,是怎么回事呢?”

王新亮说:“伯父不做这生意,所以您就不懂了,这也是永聚当和别的当铺不同地方。别家的当铺在收当物品时,临时在当票上批注:‘破烂’、‘溃烂’、‘虫蛀’、‘光板’等字样,永聚当不是这样,而是在当票上用绳头小楷草书‘原油破虫咬’一行字,这是一个诀窍,用意有三:一是避免刺激当主,因为一件好好的衣物,你给人家写了‘破’字或‘虫咬’,当户不仅有意见,且在估价时容易发生争执,生意就做不好。二是预防万一保管不善,衣物受到损伤时,可以据理力争:你看,当票上不是明白写着原来就是‘油的’、‘破的’或被‘虫咬’的吗?说在纸上,说不在纸上当户还有啥可讲的!三是万一打起官司来,当铺也输不了理。”

盖运昌凝神了一会儿,提起水烟袋抽了几口,失笑了一下说:“这实在是一种坑人的做法,不过,做哪样生意不坑人呢!你父亲是一个有心计的生意人,这样的人我很欣赏。什么时候到省城一定前去拜访他。”

王新亮趁着这个时机赶紧说:“我父亲就想在大会期间来暴店开当铺,揽一些生意,就怕伯父不欢迎。”

盖运昌说:“正好,我这人喜欢广交朋友,欢迎你父亲来,也欢迎把永聚当开到暴店来。”

王新亮站起来,很郑重地走到盖运昌前面说:“伯父,还有一事要和您老协商,当然,如果您不同意呢,我希望我和您的交情不要因为这件事情而绝交。”

盖运昌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也想到王新亮要说什么,装了不清楚地说:“什么事情要站了说?”

王新亮说:“是我与腊苗的关系,您老是明白人,也是开明人,我想娶腊苗做我的妻子,我们俩信奉天主教,不想让婚姻以一种买卖形式出现,希望伯父和伯母答应。相信我,今生我只爱她一人。”

盖运昌说:“哦,是这件事情。你们是时髦人,天主教有什么规矩我不清楚,但是,只要腊苗愿意,我是没有什么意见的。这事情就算中途腊苗有了什么变化,你和你父亲这个朋友我是交定了!你快快坐下。不管你信什么教,想娶我盖运昌的女儿,就得按老祖宗留下的规矩来办事,媒妁之约是不能破例的。你今天说了,我也不怪,就当没有说。回去和你父亲商量,想你父亲也是识孔孟,知大体的人,我倒不是说怕引起世人的哗笑,只是说中国的传统也是不可逾的。我就不多说了,你起来吧。”

盖腊苗有些不高兴了,觉得父亲在他自己的婚姻上放得倒是很开,在她的婚姻问题上怎么会变得这么老朽呢?还有,她听母亲说了,父亲在大会前借山东乞讨上来的一个孩子给三嵕庙里的三嵕爷上头盏香,而且孩子长像奇特,给一个泥胎像烧什么香嘛?她不喜欢俗礼,也想纠正这个流弊。婚配是圣事的神圣,她只想接受祝福并由神父来主持她的婚礼,她想遵守自然法则。神父说了,遵守自然法则的人更容易接受福音。盖腊苗还想说什么,听到外面有三娘的练唱声传进来,看到母亲黑着脸走进来说,菜准备好了,要屋里的人赶快落座。母亲接着又小声嘟囔了一句:“有伤风化!”

只见盖运昌敲着桌子晃着脑袋跟着外面的唱,轻声唱了几句:

“于混沌初分天地,

盘古王为君治世。

且莫说外国他邦,

只表咱中原之地。

按四季报答神明,

累岁的庆贺天地。

今日是广阳大赛,

扮的是八仙队戏!”

盖运昌唱着起身要原桂芝领了他们往厨房走。王新亮作揖要盖运昌先走。盖运昌端着水烟袋,走出门看了看天将黑去的黄昏,风送来的各种树木混合的清香缭绕着院子,人的情绪马上又高涨了几分。静心听着李晚棠传过来的唱,心情愉悦,接着又唱起来,唱一句迈一步,很是消停地往厨房走。

“汉钟离秦朝将军,

修行在终南山内。

吕洞宾唐朝秀士,

岳阳楼三醒三醉。

韩湘子花篮神仙,

他也把蓝关雪堆。

张果老驴驮书生,

赵洲桥压个粉碎。

曹国舅弃职辞朝,

身不恋荣华富贵。

铁拐李借尸还魂,

两处抛家缘家计。

蓝采和乐中班头,

汴梁城许家本泥。

张四郎沽酒为生,

铁笛响神仙聚会。

享赛罢增福添寿,

合家人增加百岁。

终南山永出松柏,

显神通八仙庆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