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言祭之漠然
22831600000025

第25章 忘川 真相

我们在深夜十一点多钟到达上海,从机场取完车已经午夜十二点。

“关于他爸的事情,你一直都知道,是吧。”发动车之前,我先点了一根烟。

“嗯。”

“什么时候知道的?”我接着问。

“2014年。”易清尘打开提包伸手摸了一番,然后把我正抽着的那根烟夺了过去。

易清尘的嗓音显得特别疲惫,她有气无力地回忆起那段往事。我的心乱得不行,一直在考虑易清尘这些年都经历了什么。所以对她讲述的事情心不在焉。事情大概是这样的:

2014年六月。在婚礼上颜面尽失的易清尘越想越憋气,准备杀回长沙给霁然几个大嘴巴子。到了长沙电话联系不上他。家里的座机也没人接听。后来她就回了趟老家,听他邻居说他生病了。

易清尘着急火燎地赶去医院,在护士站询问霁然的病房号,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提着脸盆经过,他说带她过去。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了霁博宪。当她说完她叫易清尘,霁博宪手里的脸盆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然后像跨掉了一样,双手抱着头背靠着墙面瘫了下去。他一直跟她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易清尘伸手去搀他,但是怎么也拉不起来。然后他就跟她讲了那次车祸。

霁博宪说:“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不能原谅自己。如果当时没有逃逸,判个十年八年早就释放了。可现在感觉像是被判了无期徒刑,一家人都给毁了。出事的时候,然然还病着,我真的是没有办法啊。你不要怪然然,要怪就怪叔叔吧。你爸刚被抓的时候,我连门都不敢出,一听到警车响吓得站都站不稳。后来我整个人都变了,每天过得胆战心惊,甚至后来迁怒于然然,觉得如果不是要给然然看病,我也不会去拉那一趟货。如果不是怕然然母子孤苦伶仃太可怜,我早就去自首了。那些年,我看见然然就头皮发麻,觉得酿成这么大的祸都是因为他。我喝了酒就打他,打他妈。日子过得不像日子,活得人不人鬼不鬼。”

“我和我妈呢?我俩就不孤苦伶仃,就不可怜了吗?”易清尘怒吼了一声,然后握紧拳头闭上眼睛靠在墙上,眼泪一行一行流下来。孤单的年月,仿佛永远也见不到太阳的阴天,妈妈无助且坚强的背影,被取笑时故作轻蔑地勇敢,说不出口的委屈,无比渴望却从不伸出手索要的拥抱,压抑在胸口几十年的无声的呐喊,一个原本该天真无邪的人,却在这交错的恩怨中从肉里长出了世故的铠甲。命运从她这里剥脱的,不仅仅是一个父亲,一个家庭,而是整个童年里的雨露花香和清风徐来。

“你这个问题,然然也问过我。我背着良心债背了几十年了。我的日子不好过啊。”

“你不好过是你自己造成的,凭什么我们一家也要跟着遭殃?”易清尘的胸口疼得没有力气去嘶吼,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冰冷得让她绝望。

“对,你说的没错,这都是我造的孽,你看,现在报应不是来了吗?”霁博宪指着病房里沉睡的霁然说。“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十几年了,他没喊过我一声爸爸。”

易清尘诧异地看了霁博宪一眼。

“然然十岁那年,我和她妈吵架,吵着吵着我又提到要不是为了救治然然我也不会撞死人。然然她妈骂我说,既然觉得这么委屈那就去监狱里把易成跃换出来啊。我们吵了很长时间,都没注意到然然已经醒了,他看着一地摔碎的酒瓶玻璃渣子说当初他要是病死就好了。”霁博宪抹了一把眼泪说“从那之后,然然看我的眼神都变了,他一定为有我这样的父亲感到丢人。然然高中毕业那年开始抽烟喝酒,我阻止他时他说我没资格管他,喝醉了就钻被窝里哭,我看不下去动手打他,他竟然还手并骂我是人渣,说我毁了他的幸福。他读大学离开家的那一年,我进他房间准备把他高中的旧课本收拾一下卖掉,翻开书,每一本上的每一页,都写着易清尘三个字。那时我才知道,他喜欢的是易成跃家的姑娘。有罪的是我啊,但你看看他,你看看他,我一个犯了滔天大罪的人活的好胳膊好腿儿的,我的儿子却趟在这里,换一颗心脏受多大罪,能不能熬过排异期还不知道哇。”

易清尘看着霁博宪哭得撕心裂肺地,原本的不甘心都在那一刻化为乌有。她留下了钱包里所有的现金。没有进病房看霁然一眼,又悄悄地返回了上海,搬了家。

“恨他们吗?”我说道,“毕竟,如果不是因为他们,你的人生可能截然不同。”

易清尘笑了笑说,“我觉得我可能真的是有病,在刚知道的时候,应该想要报复的对不对,但我的第一反应还是想到了霁然,他这些年一定活得很不快乐。我一想到霁然因为我的爱而活的这么沉重,我就特别的自责。如果,真的,如果我从未喜欢过他,如果我不去招惹他,如果他也从没对我动过心,那么,他可能就不会那么压抑,那么痛苦。也许,他就不会得病。”

“你有没有想过把真相告诉家里人?”我小心地问。

“想过。”她说“我试探性地问过我爸妈,现在技术这么发达,如果能够查明当年的事情,他们愿不愿意请求警方再查一次。我妈没说话,倒是我爸看了我一眼说算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查清楚又有什么用,人活着本来就很不容易,不到逼不得已的地步还是不要难为别人了。真查清楚了,另外一个人家的孩子要几年见不着爸爸啦。”

“可是,你爸的事情应该有个公正的说法啊。”

“我知道这样对我爸我妈不公平,但是这件事情已经过去太久了,久到连成为世人饭后谈资的价值都没了。我们一家过的挺不错,现在把这件事情揪出来,虽说是给我爸爸平了反,但是消息一旦被炒起来,会再次让我爸想起在监狱里那几年痛苦的生活,也会让我妈回忆起当年的艰难。至于我,你觉得小时候欺负我的人会一一过来跟我道歉吗,哈哈,他们甚至早就想不起来做过那些事了吧。我们的生活很平静,不想再被这些是非打扰。还有,对于当年的逝者和逝者的家人来说,知道肇事的人究竟是谁还有意义吗?”

“这么说,你并不怨霁然,那为什么知道他生病不留下来照顾他呢?”我一手摸着下巴一手握着方向盘。

易清尘瞥了我一眼说:“怎么怨他。十岁那年,我爸回来了,我得到一个家;同样是十岁那一年,他爸在他心中的形象全毁了,他失去了一个家。这种账,你说还能算得清楚吗?他活得太挣扎了,我有时候想到他都替他觉得累。可就是因为他迷失了,我才更不想放手。但我越是伸出手等他,他却离我越远了。我一直觉得,两个相爱的人应该彼此分担相互信任,但后来我发现他根本不想要我参与他任何的沮丧和不堪,他把那些婚礼宣誓时什么哪怕疾病死亡也不能将两人分开的誓言统统当成垃圾,他觉得只能给我看他最美好的样子,他的失落或病痛都对我隐瞒了。或许,是我让他那么费劲那么累的吧。其实,那天在医院,我本来想要去病房看他的,但我一想到他为了证明自己没事儿,肯定要忍着疼逞强,你知道嘛,躺在病床上是一件非常无奈地事情,他肯定不希望我看见他生活不能自理的样子。你认识的霁然和我认识的霁然是完全不一样的,你可能觉得霁然自律、沉稳,是个老实巴交的普通人。但是我心里的霁然,是个特别倔强且好强的人,他和我一样,不会轻易服输,也许有时候貌似对一些不平等做出了退让,但是内心一直不曾放弃,只是等待一个机会来证明自己。像我们这样的人,太敏感,不可能在心爱的人面前软弱。所以,我还是走了。他爸爸的事情,这么多年都没有告诉我,他内心也一定非常煎熬。我警告,不,请求霁博宪不要给霁然提起我去过医院的事。既然他不想告诉我,那我就假装不曾知道,并且不想再听任何人提起。我们捍卫的,是最经不起窥探的自尊。”

听易清尘说完这番话,我突然对他们的感情有了进一步的认知。在这个世界上,向来不缺少践踏着别人的肩膀往上爬的名利小人,也不缺少感情里的骗子。大多数人都会挤破了头颅把手伸向想要摘到的那颗最大的果子,但是他们,却真的把对方看的比什么都重要,哪怕拥有的欲望已经到了几近迸裂的程度,还要小心翼翼地克制,脚步走得稍微快一点,都怕刺痛对方的耐心。

“霁然已经准备好亲口告诉你了,怎么样,要不要见一面?”

“你觉得有必要吗?”易清尘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安。

“你觉得呢?”我又反问了回去。

“有些债,已被渗透进了岁月里,还不清了。”易清尘闭着眼睛趟在座椅上。“从长沙回来后,我才彻底清醒,这就叫命中注定,不是吗?我们已经默默地纠缠这么多年了还没能有个好结果,反而两个人都那么痛苦,不计较了,也许更好。”

“你不觉得你想不清楚的事情都有了一个明确答案了吗?”

“什么事?”

“霁然为什么从不说爱你。”

易清尘睁开眼睛,笑着看我。说:“这个问题对我来说根本就不是问题。我从来没想过他为什么拒绝,为什么逃避。他爱不爱我又有什么关系,我不在乎。也许,这么多年,我爱上的是爱他的感觉,爱上了这种求而不得的绝望。”

“搞不懂,你们为什么都活得那么纠结。”

“换做是你,你会怎样?”易清尘问道。

“如果我是霁然,也许还真不会怎样,毕竟忠孝难两全。”我接着说“但如果我是你,在知道真相后,应该会和他在一起。”

“哈哈!”易清尘大笑了起来。“你知道恋爱最美的阶段是什么吗?是暧昧!不说破,但是彼此实实在在的喜欢着对方。我却没有过啊,我一直都在单恋好吗?他像块木头一样。好吧,就算他装得像块木头一样,可我的青春已耗尽了。在一起,说得容易。我们缺失了恋爱关系里最基本的条件,错过了的时间已回不来了。就算我已明明白白地知道他那些年一直都在默默地回应着我,可又有什么用了?再美好的梦,醒来后都接不上原来的情节了。”

“那我再问你一次,你还爱他吗?”

“不知道。不敢了。这份爱快把我们两个都搞窒息了。哈哈。”

我把车子停在了SONSON酒吧门口,她没邀请我进去,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酒吧入口处。

她不是不恨他,是根本没有办法恨他。易清尘口中被霁然漠视的青春,她像身陷孤岛不停地对他发送求救的信号,却从未收到他任何的回应。然后,她练就了野外生存的各种本领,习惯了独自面对一切问题,不再指望他能对自己伸出援手,只把他当成一种信仰。可是有一天,却有人告诉她,他双手沾满鲜血拼命地划着小船,一次又一次经过她被囚禁的岛屿,却始终不能靠岸,因为当他放下手里的木浆,船上的炸弹就会将整个世界摧毁。她还能怎么办,他不爱她,只是她一个人的不幸。他爱她,是一群人的灾难。

当晚,我再一次闯进霁然家里。往单人沙发上一坐,两脚翘起来放在茶几上。霁然瞟了我一眼,没说话。

“喂,你有没有想过,那个姑娘总是会死的,如果死了,你怎么办?”

霁然递过来一根烟,说:“如果真的这样,很遗憾。”

“如果,我是说如果,她很幸运地配型成功,做了骨髓移植手术活了下来,你怎么办?”

“有必要的话,我会照顾她一辈子。毕竟,得过这个病,比较难嫁了。”

我用力地一脚踹在茶几边缘。“那易清尘呢?她永远都是你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吗?”

“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我还想问问你什么意思呢。孬种。”

“你骂谁呢?”霁然站了起来。

“我就骂你呢。孬种,混蛋。”我也站了起来。那一刻,胸口压抑许久的火终于发了出来。

我们对视了一阵之后,几乎同时出手打在了对方身上。推搡打斗中,那件茶几的玻璃压板被撞碎,我们在玻璃渣子上扭作一团。直到我们都再也没有力气,我躺在地上说:“你不用坦白,她早就知道了。”

霁然一轱辘坐了起来,揪着我的衣领说:“你说什么?”

“你住院那年,易清尘去找过你,见过你的父亲了。”

霁然紧皱眉头大口喘着气。

“你还算个男人嘛,当年易清尘那么被人欺负,你就只是站一旁看着啊。你明知道那些罪,她都是替你在受,你他妈还是连个屁都不敢放。”说完这句话,我又后悔了,那个时候,他也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孩。

“你说的对,我就是个孬种。”霁然说:“呵呵,我还以为我有机会亲自跟她道歉。算了。她赢了,任何事情,她都先我一步。”

她先他一步看穿彼此的孤独。

先他一步陷入这份感情。

先他一步把爱化作成全。

先他一步放下,先他一步脱身。

“你到底想不想和她在一起?”我急得一拳砸在他肩膀上。

“你说想不想?”

“我怎么知道?你不是还准备照顾徐维维一辈子吗?来来来,你跟我说清楚,还有谁得了什么不治之治需要你去委曲求全的。你一次给讲透彻,别弄得跟丧尸一样的,来了一波又一波,死都死不完。”

霁然转过脸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说:“我和易清尘不会有结果的。我只是想再见她一面。想把我爸的事情告诉她。这么多年了,我都快疯了。我以为隐瞒就可以假装没有发生,以为不接近她就可以不在乎她,以为伤害她就可以远离她,以为逼走她就可以忘记她。可到头来,越是挣扎,越是离不开。不过,既然她都知道了,见面已经没有必要了。”

“以后怎么办?”我问。

“不知道。”霁然看了我一眼,说不清楚眼神里是祈求还是放弃。我低下了头,给不出什么有用的建议,也说不出任何一句安慰的话。

霁然起身走到卧室,关上门的那一刻说:“我们都是傻子,只想为对方坚强,却不敢替自己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