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正值草木葳蕤之季,来到北大最美丽的居所,有一种游公园的感觉,心里欢快如同来到大自然的怀抱。几幢小楼中间,环抱着一池碧水,中有粉红色的荷花和雪白的睡莲,亭亭玉立,洁净无瑕。池四周,是湜湜杨柳,风起时一齐做舞蹈动作,婀婀娜娜,袅袅依依。窗棂下,有一排一人高的长青树,树冠阔达丈余,蓬蓬勃勃,青青郁郁。鹅卵石甬道旁,有修竹像闲云野鹤般挺立着,一副无求品自雅的高僧神态,心闲气定,从容不迫。
少年时,季先生是由山东一贫瘠的农村走出来的,发奋地用功,使他以优异成绩考取了北大,同时考取了清华。当时的考题之难,今日听起来,犹觉头皮发麻。比如英文考试,除了一般的作文和语法方面的试题以外,还有一段汉译英,是南唐后主李煜的半首《清平乐》:“别来春半,触目愁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这翻译的高难度,简直就不应是高中学生们承受得了的,若放到今天,中文系的正教授者,答不出来的也大有人在吧?这还不算,最后又加试英文听写,其难度,全考场也没几个人能听懂。那一年从山东来的考生,只有三人榜上有名,季先生即其中之一。后来为了出国深造,季先生忍痛放弃北大而上了清华,又留学德国,喝了11年洋墨水。40年代学成归国后,经陈寅恪先生介绍推荐,以副教授身份进北大任教,只第10天头上,就被聘为正教授及东方语言系主任。后一直在这“官”位上迎接了解放,度过了50年代、60年代的急迫时光。最高时曾“官”至北大副校长。今以九秩之年,成为北京大学的代表性人物。
我在进门前,曾数次展开想象的翅膀,猜测大名鼎鼎的季羡林先生,仪容将是多么威严,风度该是多么翩翩,简直是云端里面的人物了。全没想到,来为我们开门的,竟就是季先生本人。
也许说他是一位老退休工人更加贴切。高高的个子,清癯,瘦长。银白色的寸头,仁慈的目光,脸上的表情是佛像一般的平静。一袭藏蓝色的中山装,圆口黑布鞋,都已穿得很旧。说话很简洁,没有热切的寒暄,只一句“进来吧”,转身即带路往里走。一切都很平静。
我被他的普通和平易所吸引,原本像卷叶一样的敬畏之心,慢慢伸展开了。
为什么会想到“普通”这个词呢?因为季先生与我想象的“气派堂皇”、“威风八面”、“口若悬河”、“动静皆惊人”,等等,实在相去太远,请别忘记那时我刚刚做文学编辑,见人说话还脸红呢,在后来的十多年编辑岁月里,我曾拜访过无数名人,到过许多人的家,有一些已经淡忘了,但今天回忆起季先生的家,犹觉一切历历在目。当时的我的确很惊奇,也很受震撼,不单季先生本人,就是他的家居布置,家具陈设,也与“华贵”、“堂皇”这样的词藻风马牛不相及。除了不算大的书房里那四壁古书线装书显出气派之外,其他的陈设,和我们这些普通知识分子家庭,并没有什么不同。
没有沙发,也没有软椅,季先生让我们就座木方凳,他自己坐在床上,那是一张木板单人床。他的话很少,音量不高,以平等的口气答复我们的问话,所用的词语都很普通,没有废话,脸上始终是那佛像一般的平静。
有一个细节给我留下了终生难忘的印象:在我们进门之前,季先生显然正在伏案工作,几本摊开的书,一摞稿纸,一支老式钢笔,笔帽倒插着。一张硬板凳横在写字台前,显然是老人刚刚坐过的,而本来属于那个位置的藤椅,却被挪在一边,上面有一黄一花两只肥硕的猫咪,勾头搭爪睡得正香。由此可以见出季先生为人的仁慈,他是宁可自己坐冷板凳,也不愿吵醒猫咪的懒觉,对猫尚如此仁爱,那么对人呢,可以想象,更会是怎样的慈悲为怀。
多少年以后,我读到比较文学研究专家乐黛云女士的一篇文章,里面讲到“文革”骤起时,有一天,一群红卫兵小将游斗一大批北大的学术泰斗,只见季羡林先生走在队伍里,脸上还是那一副平静的神色,眼光落到小将们身上时,依然是仁慈的,只是多了一些怜悯,他是在怜悯青年学生们的无知,所以,他并不怪罪他们!
仁慈自有伟大的力量,虽然它通常只以沉默的方式说话,却是无人能匹敌,藏了千军万马在心里。平静也是一种力量,它来源于对世事的洞穿,对自身道德良心的自信,以及对目标的坚定不移。普通中更藏有最强大的力量,日月经天是普通,江河行地是普通,世人遵守的第一准则都必须是“普通”二字,可以说世界的最基本依据就是普通。望着季先生那一副平静、仁慈、普通的样子,我禁不住想,平静是真,仁慈是善,普通是美,集真、善、美于一身,季羡林先生就是这么让人尊敬起来的吧?
告辞的时候,季先生执意把我们送到大门外,在长青树前握别,然后,一直看着我们沿鹅卵石甬道走远,逐渐消失在花木之间……
后来,我又到季先生家去了第二次,那已是80年代末的一天,依然是满园花树的季节。这回是和几位作家朋友同去的,季先生仍是一身蓝布衣裤,清癯的身躯也依然笔直。然而这回先生的面容极为严峻,说话一反常态,口吻急促激昂,直言不讳的话语对着并不熟稔的我们,竟然一点不藏藏掖掖,遮遮掩掩,那种临危不惧、不乱的风姿,充分显示出这位睿智老人一辈子的人生识见、人格高度和胸襟。从那以后,我对季先生又有了一种新的认识:他并不是个只知蜗居书斋里做学问的腐儒,而是秉持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那一高贵血脉的传统士人。
有风骨者并不一定都是表面上的慷慨激昂之士。
进入90年代以后,对于加快前行的中国来说,虽然越加是商品大潮、经济大潮的年代,但文坛和学界也并没有被打入冷宫“深院锁清秋”,相反,文化界始终是“弄潮儿向涛头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很热闹的。
在这些热热闹闹的文化活动中,季羡林先生和其他一些大学者、大作家、大文化名人一样,被当作光环和旗帜,身后永远攘拥着众多追随者。季府的门槛都快被人踢破了,来访的客人一拨儿接一拨儿,以至于老人常常连5分钟的歇息时间都难得。就这样,季先生还不让家人挡驾,就连一个普通学生想来请他签个字、听他说几句话,也不让阻拦。他说:“别让孩子们说,连最慈祥的季爷爷也见不到了。”
这种情况下,我再也没有到府上去打扰季先生,我觉得人应该有感激之心,老人越是替别人着想,我们就越应该为他的身体和工作、写作着想,作为编辑,谁不想得到好稿子,但如果是以损害了季先生的身体而“抢”到的,良心安在?
不过说来,我的运气真是好,季先生认认真真地认可了我,这主要是缘于两封约稿信。
那是1992年“文荟”副刊正式创刊以后,我提议搞了一个题为“永久的悔”无奖征文。我以商量的口气,给季先生写了一封约稿信,问他愿不愿意为我们写上一篇?孰料,信发出去的第5天头上,就收到了先生的回信。记得当时我一看信封厚厚的,还暗自思忖:可能季先生不想写这文章,就寄来别一篇稿子顶替,不然,哪有这么快的?
待我展开信封一看,差点儿喊出来!还真是先生专门为我们写的,题目是《赋得永久的悔》,全文4000多字,是季先生那一贯的整整齐齐的手迹。我真想不出他是怎么写出来的?刨去一去一来的邮寄时间,顶多就剩下一天了,一天,一位年已耄耋的老人写4000多字,神了!
读罢文章,我全理解了,季先生是触景生情,欲罢不能,一口气写完的。今天比较起来,如果说《两行写在泥土地上的字》是一首小夜曲,那么《赋得永久的悔》就是一阕交响乐,一会儿是哀伤的慢板,一会儿是大弦小弦齐鸣的交响,主旋律是思念母亲的哀伤,回环往复,层层加深,让我想起“孔雀东南飞,十里一徘徊”的悲凉意境,心里酸酸的久久缓不过来。
他写的是童年在乡村,家里赤贫,长年吃不上“白的”(指麦子面),母亲终日操劳,有一点好吃的全给了他,自己吃糠咽菜也心甘情愿。后来他6岁离家出外求学,发誓好好挣个前程,迎养母亲,报答养育之恩,谁料学业未成,母亲就去世了,最后连想见一面日里思念、夜里哭想的儿子也没实现。母亲经常说:“早知道送出去回不来,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放他走的!”这句话在季先生的心上重压了一辈子,越到老年越感到承受力之重,现在终于总结曰之:“世界上无论什么名誉,什么地位,什么幸福,什么尊荣,都比不上待在母亲身边,即使她一个字也不识,即使整天吃‘红的’(指红高粱饼子,又苦又涩,季先生当年谈‘红’色变)。”
这么一篇催人泪下的文章,真是求之不得,我们赶快以八栏、半个版的最高规格,发了。说来读者真是和我们情同手足,心心相印,回馈回来好多信息,纷纷赞扬季文写得好,情文并茂,征文来稿和关注征文的人一下子多了起来,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才好了。
但怀着深厚感激之心的,似乎更是季先生。由于对这篇直抒胸臆、情情切切的文章非常偏爱,季先生多次同意将它选入各种散文版本里,他自己的一部散文集,还以此篇题目命名,可见心心念念。季先生却绝不说是他自己写得好,总把功劳归在我头上,几次写文章都说是我给他出了一个好题目——给这样一位仁爱的长者当编辑,何其幸运哉!
“永久的悔”征文结束后,“文荟”脱颖而出,也加深了季先生对光明日报的感情,据他身边的人告诉我,先生每天必读光明日报,即使是在患青光眼治疗时,自己无法读,也让家人给念。那几年,季先生一有好文章,必寄给“文荟”,我们连续发了《三个小女孩》、《我眼中的张中行》、《哭冯至先生》、《悼许国璋先生》、《这个惑你不必解》等,给光明日报增色不少。其中《三个小女孩》被《读者》、《散文·海外版》、《中华文学选刊》等多家报刊转载,影响巨大,季先生又不说是他自己写得好,又把功劳归到我头上。
《我眼中的张中行》一篇,还要单独提出来说说。这一篇也是我给季先生出的题目,当时是中国和平出版社约我编一部《张中行精品欣赏》,要求是“名家评精品”。其中选了张先生写北大红楼的7篇,想过来想过去,只有季先生能够从平起平坐的高度上,写出张文的神韵。可季先生写不写,这回更没把握了!约稿信再度飞往朗润园,还附带有三个“限制”,第一限题目,第二限字数,第三限交稿日期。很快,季先生的文章来了,说是:“这样‘霸道’的约稿信,我从来还没有收到过。”顿时把我弄得脸上火辣辣的。
可是季先生笔锋一转,又说道:“小蕙出的题目实获我心,出到我心坎上了。……好久以来我就想写点有关中行先生的文章了。只是因循未果。小蕙好像未卜先知,下了这一阵及时雨,滋润了我的心,我心花怒放,灵感在我心中躁动。我又焉得不感恩图报,欣然接受呢?”
这篇文章中,季先生把张中行先生称赞为“是高人、逸人、至人、超人。淡泊宁静,不慕荣利,淳朴无华,待人以诚。”其中有一大段断语,是季先生对张先生一辈子文章、学识的高度评价,发表后,竟引来中青年学者、鲁迅研究专家孙郁的电话,非常钦佩地向我称道季先生的人品。请看季先生的这一段评价:
他的文章是极富有特色的。他行文节奏短促,思想跳跃迅速;气韵生动,天趣盎然;文从字顺,但决不板滞,有时宛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仿佛能听到节奏的声音。中行先生学富五车,腹笥丰盈。他负暄闲坐,冷眼静观大千世界的众生相,谈禅论佛,评儒论道,信手拈来,皆成文章。这个境界对别人来说是颇难达到的。我常常想,在现代作家中,人们读他们的文章,只需读上几段而能认出作者是谁的人,极为稀见。在我眼中,也不过几个人。鲁迅是一个,沈从文是一个,中行先生也是其中之一。
难得一位大学者对另一位大学问家如此欣赏。我们只听古人说道:“文人相轻”,又看过了太多的文人互相诋毁乃至“残杀”,很少能看到互相佩服的,更少见如此之高的评价。季羡林先生把张中行先生的高明之处原原本本告诉读者,也把他自己对张先生的钦佩之处老老实实告诉读者,一副甘拜下风的若谷虚怀,于此处,我们便又发现了季先生的一条优点:为人忠厚,品质高洁。后来,有一次我也听到过张中行先生在背后赞扬季先生,为叹曰:“人家季先生多有学问呀,季先生可是高明人!”
两颗巨星相遇,能撞出毁灭,也能碰出火花、碰出激情来。
从那以后,季先生对光明日报的感情,竟变得难以割舍了,凡是报社请他参加的学术活动,甭管是文化的、教育的、经济的还有其他什么,多忙,多累,他都不推辞,尽量挤出时间来参加,以报知遇之恩——单想想老人已是老树一样的高龄,身体、精力都渐渐供不应求,却还“绝无去八宝山的计划”,有一大堆学术研究的、文学创作的、教学科研的……工作计划亟待完成,就能知道季先生是怎样在惨痛地牺牲自己,为报社默默奉献。我听说,遇有别人对光明日报提出批评,他也每每站在理解报社的立场上,尽量加以维护,他是衷心希望光明日报越办越好啊!
我常常想,这是多么君子的一位老学人,对世界永远抱着感恩戴德的心态,一辈子尽量为他人着想和奉献,哪怕十分为难、委屈自己,甚或自己吃了大亏,也在所不辞。他心中还永远没有求回报的一丝杂念。一旦得人一点好处,哪怕是徒子徒孙辈的小人物,也念念铭记心间,恨不能用如椽巨笔书写在蓝天白云之上,让满天下的人都知晓,真正达到了“提携后进,不遗余力”和“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大化境界。这年月,“君子”是对人的一种最高赞扬了,因为君子已经变得十分稀少。
前不久,在令人神往的北京大学,我又一次见到了季先生。这回是在浮动着淡淡书香气的怡园内,人民出版社在那里召开《世界文明史》首发出版座谈会,作为这部巨型丛书的学术委员会主任,季先生亲莅会场并发表讲话。
大约有两年不见,老人发生了明显的变化:身体更清癯了,那一袭藏蓝色的中山装,竟形成一种飘飘荡荡的感觉,人似乎瘦得就剩下了骨头。脸色很苍白,上面满是疲惫之色,仿佛力不胜任了似的。脚下也有些蹒跚,一小步一小步地,迈得很小心。同来的张中行先生,比季先生还大一岁,步子却比他还硬朗,季先生是太累了吧!我的心有点酸了:唉,到底是年月不饶人,世人不应再叼扰老人了!!!
可当季先生站起来讲话时,却换了一个人似的,依然显示出他的强大。虽还是用一贯的平缓口气,用词也还是普普通通,但他一下子就提出了一个重大问题:
我们正在迎接新的世纪,依我看,下个世纪与本世纪不同的,是人类都要具有世界眼光,做一个世界人。我们要问自己:做好这个准备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