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部和小学部,相隔很近,一座弧形天桥,将二者连成一体。之所以选在这里集合而不到球场上去,是因为天桥敞阳,夜里,明亮的路灯把桥身照耀得如同白昼。到场的并不多,除张校长外,基本上都是三十岁以下的年轻人。张校长说自己编自己学,可由谁来编,又由谁来教?我们谁也没想到,张校长竟是跳舞的高手!他那么矮,满身的赘肉,可录音机里的音乐一起,那满身赘肉就像长在他身上的羽毛,让他腾挪,飞翔,空灵而且生动。“文革”时期,百节煤矿跳“忠字舞”,就是由张校长把大家教会的,那时候他二十出头,只是生服公司的一个普通职员,跳那干系重大的舞蹈,他并没专门跟人学过,只是去外地看别人跳过几场,就把舞步全都记住了。除了“忠字舞”,他还自编自创了《永远跟党走》、《永不落的红太阳》等一系列“永”字头舞蹈,小小一个百节矿,文艺演出不仅在矿务局拿奖,还在全市拿奖。现在他教我们跳,自然还是当年的那些老套路,“忠字舞”是不跳了,其他的,比如《北京的金山上》、《颂歌献给毛主席》,都跳得十分扎劲。几十年不跳的舞,张校长竟没有忘记,一招一式的,根本不需要想,音乐自会让它们从他的肢体生长出来,就像春风吹绿树枝。他是在回忆自己人生的春天,特别的忘情。
我们这群人,因为新奇和好玩,差不多也跟他一样忘情。
学得最快的是姚中庆。他长得帅,估计念书的时候没少进舞厅。一段时间之后,如果某个周末张校长有事,姚中庆就充当我们的老师。张校长是很喜欢姚中庆的,看得出来,他在努力培养他。
本以为这种文娱生活会持续下去,却被一记耳光扇掉了。
挨耳光的就是姚中庆。谁敢打他呢?当然只有他女朋友,阳青。
在一些不谙世事的小青年眼里,女人之间的重要差别自然是长相,然而,略阅人世,就会明白,女人之间的重要差别其实不是长相,而是性格和教养。阳青跟她姐姐比,性格和教养上就天悬地隔。阳霞很独立,阳青的骨头却是长在姚中庆身上的,需要靠,所谓小鸟依人。这也是让姚中庆骄傲的地方——他把阳青对他的靠当成对他的爱。两人好的时候,阳青也确实爱他,爱得发黏,发腻,爱得在姚中庆的世界里,只能有她,而不能有别的。她一开始就反对姚中庆跳舞。又不是跳交谊舞,更不是贴面舞,怕什么呢?她不怕什么,就只是需要姚中庆陪。她是一根藤蔓,天生要有一棵树缠的。每个周末的晚上,音乐刚起,她就到天桥的一头站着,不说话,也不笑,不管遇到在我们看来是多么滑稽的场面,也没见她笑过。事实上,她就没大往我们这边瞧。她冷淡着脸,望着别处,偶尔才把细细的脖子扭过来。那时候,我们往往笑得前仰后合,而她呢,只看一下,就把头别过去了。这似乎显得我们很傻。趁这空当,姚中庆跑步到她身边,抢时间跟她说几句话,她不回应,只把眼睛一翻,下巴一扬,望着宝石蓝的天空。这明显是不高兴了。
张校长也不高兴,他知道阳青到这里来,是等姚中庆的,至少要练两个小时,你何必站在这里干等?这分明是在给姚中庆施加压力,让他跳得越来越不尽心。张校长曾经邀请过阳青,让她一起跳,她只哼了一声,像不屑于与这群人为伍。既然愿意等,你就等吧,张校长不再理会她了。可这却苦了姚中庆,他向阳青身边跑的时候日渐增多,张校长转过头咳声嗽,他也要跑过去说上两句。
这天,姚中庆低三下四的,说了好几句,也不见过来。张校长实在看不下去,说,姚中庆,你回去算了。姚中庆不愿在众人面前输了志气,笑着大声回答:谁说回去?再跳一个钟头!
话音未落,啪的一声,他挨耳光了。
我们的那份吃惊,难以言说。同时也明白了,姚中庆脸上为什么总有或明或暗被抓挠出来的伤痕。
张校长把录音机一关,怒气冲冲:婆娘都管不住,还指望他管啥呢!
姚中庆挨的那一耳光,就像一出戏的结束鼓,终止了我们的文娱生活。很可能,也终止了姚中庆奔往仕途的前程。
那天回屋后,刘畅洗了把脸,就到我房间来了,紧接着,冉强、洪金辉他们也来了。
大家都议论姚中庆跟阳青,唯刘畅一言不发,只是听。
我承认,我很佩服刘畅。那次,洪金辉把姚中庆的话转告给他,他气得脸上的疙瘩一抖一抖的,都以为他要跟姚中庆吵一架,甚至要跟阳霞解除关系,可过后悄无声息,阳霞还是他的女朋友,他和姚中庆之间,虽不火热,可表面的关系维持得滴水不漏。跳舞的过程中,阳青站在那边,不仅张校长心里有气,我们也比较厌恶,有时还说两句怪话,把阳青跟阳霞比较,说都是一个妈生的,人家阳霞为什么就不来找刘畅的麻烦?对此,刘畅从不应承,连表情也没有变化。
今天照样是这样,他听了一会儿,说我身上痒,去洗个澡,就起身离开了。
几个人都有洗澡的想法。学校没有澡堂,平房里的人,都各自准备了一只塑料桶,小洗,塑料桶就能解决,大洗就不行了,得去矿上。矿上的澡堂跟食堂一样,一天二十四小时开着的,而且,澡堂对矿上的所有职工都免费。这天,我、洪金辉、冉强、刘畅四人,结伴去矿上澡堂时,大概是晚上九点过,穿过黑灯瞎火的灯光球场后,要经过几幢家属区,其中一幢,是住矿领导的,那幢楼从外观上就跟别的楼房有区别:它有阳台,别的楼房没有。我们正要过去,突然看见杨贵华从有阳台的楼房里出来了,刘畅轻叫一声:藏起来!旁边是几棵粗大的槐树,往槐树背后一撇,就躲得严严实实。这是为了免除杨贵华的尴尬。这个时间段往那楼房里跑,干吗去了,再没有政治经验,也能猜出个大概。最近,学校办公室主任要退休,还听说张校长要调走——矿务局正在市区里建一所中学,叫通矿一中,以高中为主,将集全局学生、教师和领导干部之精华,冲击高考升学率和重点大学上线率,力争在最短的时间内,把通矿一中办成名校,与市里另外两所名牌高中抗衡,改变局里长期以来贴钱办校的历史。听说张校长要调去当副校长,至少是教务主任。当然,那所位于市区北郊的学校,才把地基平出来,张校长要去,还有好长一段时间,而办公室主任退休,是眼皮子底下的事情,杨贵华定是为那把椅子给自己铺路去了。校领导是矿里直接任命的,像办公室主任这样的中层干部,由校领导提名,最后还得矿上批,当然矿上也可以直接压给学校。
但奇怪的是,杨贵华从那楼房里出来,并没离开,而是站在空无一人的楼底下,朝上望,望得又很没目标,目光的落脚点,从低到高,又从高到低,一副无所适从的样子。过了一会儿,他弯腰捡起一块石子,退后几步,像要朝某个窗户上扔,结果是扔到了自己脚下。然后,他走了。他没从我们身边过,而是选了另一条路,那是一条上扬的小路,直通学校之外的田野和山林。
对杨贵华的这一系列怪异举动,我们谁也没发表意见,直到进了澡堂,脱衣裤的时候,刘畅才悄声地意味深长地对我说:杨贵华已经发现我们了。
他的意思是,杨贵华故意做疯癫状,为的是打迷魂阵。
老实说,刘畅的话给了我很大的打击。
我也说不清在哪一点上打击了我,反正就是心里难受。人,真有那么复杂吗?
尽管我不愿意相信人有那么复杂,可似乎又不能不信,那之后,我再看杨贵华的时候,就觉得他身上带着某种坚硬的东西,我对那种东西很陌生,也很排斥,因而不想去碰。我是一个多么没有追求的人。我的身上还有着明显的“学生习气”,把什么都看得简单,也希望简单。
然而,我们毕业都快一年了!
这时候我才从骨子里感觉到,当学生的时候,世界固然被栅栏隔开,走上社会,就一马平川了吗?所谓天高任鸟飞,是不成立的;即便成立,也得看你是什么鸟。
这让我无形中产生了自闭的倾向。自闭,是因为内心有了恐慌感。
我不大想见人,特别不想见到杨贵华。他是长长的一段阴影。可不想见他怎么可能呢,我的宿舍,夹在他跟李冬梅之间,每天,他们从我窗前,来来去去地要走很多趟。我无需抬头看,就分辨得出他们的脚步声,李冬梅的像鸟在落叶满地的林间行走,沙沙响,杨贵华的一轻一重,左脚轻,右脚重,轻得像叹息,重得像夯土,不知为什么他会养成这种走路的习惯。每当杨贵华从我窗前走过,我都在心里打着拍子:轻、重、轻、重……脚步声消失好久,我还在默念,中了魔法似的。
我为什么不跟他们换一换房间呢?
这天放了午学,我比杨贵华先回宿舍,没急于去食堂买饭,一直等他,听到他门响,我过去了。
我说贵华,我想跟你商量个事,我跟你换一换房间吧,你住我的,我住你的,或者李冬梅住我的,我住李冬梅的,都行。
我想他是应该高兴的,但他没有。他把一大摞作业本放在铺得整整齐齐的床上——有女朋友的人,床才铺得这么齐整——嘴角那颗疣子上的黑毛,摇动了几下,沉着脸说:你为啥不早提出来?
我现在提出也不晚啊,再说,你自己也可以提的,我又不是刁钻古怪之人。
杨贵华没言声,眼神里变幻出非常复杂的内容,我一时没有读懂。
沉默一会儿,他说,暂时不用换,需要换的时候,我再给你说。
人一旦对自己生活的环境有了警惕,那环境就像一件泡涨的牛皮衣,风吹日晒,自会干燥收缩,对心灵形成挤压。我已经打算逃离这个地方了。或许,这想法并不是现在才产生的,更不是因为偶然间发现杨贵华的“秘密”而产生的,说不定它早就潜伏起来了。我记得,当我带着派遣证,从市里来百节报到的途中,见一路瘠薄的田地和恶相毕露的山体,就有过窒息般的感觉;那时候我以为只有我一个呢,没想到还有八个,正是这八个跟我同样身份同样命运的人,使我忘记了那种感觉。
忘记,并不等于消失。
然而,有什么办法能够逃离呢?考研吧,前面说过,我读书早就读累了,而且对英语考试心存畏惧。念高中的时候,我英语学得很不错,我相信肯定比李冬梅好,高二的时候,我就能读《老人与海》的原版,高考只差两分就得满分,大学前两年学英语,都没听过课,全是吃高中的老本,考分由高到低,低到只有六十多分的时候,英语科就恰到好处地结业了。大学的后两年直到今天,我从未碰过英语,偶尔还记起一个单词,都是听李冬梅朗读的时候回忆起来的。如果下一点苦功,把英语捞起来也不是不可能,可我缺乏那样的决心。
那么,我将在这夹皮沟里把自己打发掉吗?
其实我心里明白,所谓夹皮沟,并不是地域的狭窄,而是人心的狭窄。
这人心,又主要不是指别人的人心,而是自己的人心。
心里明白和勇于面对,还有着很长一段的距离。
我想,如果通矿一中建成后,能及时调进去,不同样能达到目的么?
过了几天,张校长因为什么事,来平房找付昕,他那大嗓门老远就能听见,那时候我正在写毛笔字,将笔放了,出门去西边的过道口等着。没两分钟,张校长过来了,我装着偶然碰见他的样子,向他问好,随后故作惋惜地说:最多再过一年,我们想见张校长都难了。他说,你这话是怎么说的?我说,你不是要调到通矿一中去吗?他哈哈笑,不置可否。我漫不经心地问他:那学校规模很大吧?大概招多少学生?他挤了几下眼睛,满有把握地说:我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你关心的不是招多少学生,而是招多少教师。我脸上发烧,矢口否认。他说,你也来关心,他也来关心,都走了,我这百节煤矿子弟学校还办不办?但我告诉你,想去通矿一中,你们暂时还没有资格,筹备组有个意见,没有五年从教经验的教师,再能干也不考虑。
这么说来,向张校长探听那件事的,不只我一个。当然,失望的也不只我一个。
我似乎找到了一种心理上的平衡,可平衡的时间是短暂的,因为我到底不能跟人家比。我说的“人家”,是指刘畅、杨贵华包括姚中庆他们。有天清早,天还没亮明白,我起了床,去旁边的场地上,并没有锻炼身体的意思,只想散散心,主要的时间,都是靠着单杠望天。天上无声无息,四周也无声无息。过了大约一刻钟,我看见刘畅起床了,他屋子里并没开灯,只是人站到屋前的走廊上,东张西望的。不过他没想到这么早就有人到了球场上,目光也就没放那么远。我正要喊他,他却进屋去了。刚进屋,又出来了——但这次出来的,不是他,而是阳霞!
也就是说,阳霞在他那里住了一夜。
我做贼似的,急忙躲起来。
我想,李冬梅也定是跟杨贵华宿在一起,阳霞的妹妹阳青,也肯定跟姚中庆做了鸳鸯。姚中庆挨了那一耳光,在人前消沉了几天,那几天时间里,他基本上没用好看的手指去挑自己卷曲的鬓发;但很快恢复了原状,又跟阳青如胶似漆的;如胶似漆了一阵,脸上再次留下伤痕,伤痕还没消除,两人又蜜一样地亲热。姚中庆就服阳青那包药。
他们都是在生活,而我,却是在混日子。
你不觉得无聊吗?付昕对我说。
我把付昕约到卧牛山上,向她求爱。我说得很真诚的,她却送给我这样一句话。
你不过就是因为寂寞!付昕说,怎么,没人来向你提亲啦?
提亲是有的,只是没有开初那样密集和狂热。这都怪我自己。虽然,我羡慕像刘畅他们那样去生活,可真有人来提亲,我又觉得,如果让我大清早起来,站在走廊上东张西望一阵,之后再偷偷摸摸地放女人走,心里就堵得慌。再想想姚中庆挨耳光的情景,就更对女人没有把握。但我自认为对付昕有把握,虽然我并不喜欢她。我只是欣赏她瘦弱身躯里的那种大气。我缺少的,恰恰就是大气。
这么说来,我去向付昕求爱,要说完全是因为寂寞,有失公平。
你把我当成什么人啦?付昕又说,挑挑拣拣,实在挑拣不出个好的来,终于想到了我!
她是在污蔑我,可我无以反驳。因为,她的话似乎有正确的一面。
我做出激愤的样子,说付昕,你不答应就算了,别把别人不当人。
付昕笑了,笑得很甜,甚至很幸福,说我哪敢不把你当人哪,只是,我真还没把你当成男子汉。你们这些人……像男子汉的,数来数去,还只有盛东民一个!
这就是说,如果我真心爱她,她是高兴的,可她并不爱我。
她看不起我。
见我脸色难看,她说,一个人真有那么难熬吗?就不会做点别的事吗?你是一个人,我不也是一个人吗?你觉得自己没有朋友,我不同样没有朋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