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晴朗,像刘海蓉的脸。
关掉手机又在隐蔽的住所里,深深地睡一觉,刘海蓉感觉特别好。洗漱完毕,时间已近上午十一点,一年之中她很少有睡懒觉的时候。
她满意这次忙里偷闲,补上了昨夜的不足的睡眠,精神起来。她发现客厅到卫生间的地板上,一块块干涸的牙膏,蓦然想起遥远小镇外白色狼屎的排列。
往事因有林松而重现,他们一起走在秋天的荒野是为刘海蓉母亲采挖一种叫猫爪子草的药材。
刘海蓉的母亲脖子上生着包包,大大小小的一串,还能活动,小镇人称为鼠疮。一物克一物,首乌治疗白发,鼠疮要寻找叫猫的草药来治。
“你们别走太远,太阳落山前回家。”刘海蓉的母亲手按着脖子上生着的包块,说话牵动它有些疼痛,“南甸子有狼。”
林松挥动手中的一把镰刀,听说过狼而没见过狼,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上来,说:“我搁镰刀抡它。”
刘海蓉的母亲目送他们背影远去,直到看不见。
小镇附近的草甸子,挖掘药材使地面伤痕累累,坑坑洼洼像出了天花,都是蒡风、桔梗、甘草什么的惹的祸。
“我俩往前走。”林松说。
近处有药用价值的野草早已被掠夺光,只好到无人踏足的地方去寻找。
“有狼。”刘海蓉想起母亲的话,有些胆怯。
林松挥动镰刀做砍状,与一只虚拟的狼搏斗。嘴里不停地“嘿,嘿!”的,电视武打片他没少看。
刘海蓉觉得他很逗,噗哧笑出声来。
林松受到她笑的鼓舞,镰刀起落更像那么一回事。
“狼打死了吧?”
“没有,还喘气呢。”
刘海蓉见林松大汗淋漓,心疼他累也希望他留着力气,一旦真的遇见狼……她说:“死了,狼死了,我听见它哀嚎。”
“哀嚎说明它没死彻底。”林松最后狠砍一刀,停住手喘嘘着说,“这回死啦。”
刘海蓉掏出手帕递给他,说:“擦擦汗。”
洁白的手帕僵在林松的手上,他望着发呆。
“你怎么不擦?”
“白瞎啦。”
“白瞎?”刘海蓉疑惑。
“我舍不得用它。”林松憋红了脸,他对从女孩身体散发出的奶味香气还不懂,手帕蒸腾出诱人的气息朦朦胧胧地吸引他。因为洁白,因为香气他舍不得用它擦汗。
刘海蓉夺过手帕,按在他的脸上,香气便在他的脸上弥漫。若干年后,他问她:“当时你身上有股香味。”
“现在呢?”
“高潮时还有。”
草甸子傍晚的风凉爽,砍死一只虚拟的狼而热血沸腾的林松,冷却下来,他们寻找猫爪草。
开着白色花的猫爪草越来越多,他们割呀捆呀,足够他们背的。她说:“我们回家吧。”
那时夕阳喝醉酒似的,摇摇晃晃地往西走,脸色愈来愈红。
一行发白的东西向茂盛的蒿草丛里延伸,刘海蓉没见过这东西,只知它是某种动物的排泄物。
“狼屎。”
林松的话把刘海蓉吓了一跳,血从脸上逃遁,因此顿时变得苍白。
“我爸说古代边防报警时燃烧狼粪……例如狼烟四起,烽火狼烟……”
刘海蓉声气言辞极颤栗:
“你还说!”
西坠的太阳放开脚步快速钻进山垭口,苍茫时刻陡增恐怖气氛,归巢的鸟叫得惊心。
刘海蓉胆战心惊,身体紧朝林松身上靠,不时地回头怵惕茂密的草丛。
林松将镰刀握紧,狼真的要来了他也不免有些紧张,在孱弱的女孩面前他挺拔起来。
“别怕,有我呢。”林松昂然地说。
他们加快了脚步,逃离恐怖的唯一出路是尽快走出黄昏的草甸子。
“再给我一捆。”林松第三次要这样做,每人五捆猫爪草,现在他背着七捆。
“你都背了,不行。”刘海蓉不肯给他。
林松没有硬要,知道硬要也徒劳。他纯心帮助她,在她身后用手向上托着猫爪草草捆,以减轻她背上的重量。
背上的负重突然轻了,刘海蓉感觉像风推着自己朝前走。
半路,刘海蓉猝然跌倒,给了林松一个亲密接触她的机会,年纪的关系,他没把握好机遇,错过一次美好。
林松扶起她的刹那间,或者说帮助她背猫爪草的时候起,她产生一种欲望:让他吻一次耳唇,而不是嘴唇。
“耳朵……”刘海蓉设计一个美丽小阴谋,她说有一只小虫子爬进耳朵。
林松听说她耳朵爬进虫子,惊慌失措起来,关于蜈蚣爬进耳朵再顺着耳朵爬进脑子里的传说使林松害怕。
“什么虫子?”
“嗡嗡地响。”刘海蓉架设陷阱,耳朵已经递过来。“快看看呀!”
林松不知道女孩的小伎俩,接触耳唇的手畏缩不前,细腻光滑像绸缎的感觉令他怦然心动。
“我梦见你的耳唇。”一次做课间操回来,在走廊里他撵上她,说完心跳不规则,匆匆逃掉。
刘海蓉后来问他:“你梦见我的耳唇?”
“耳唇,像我爸的烟袋嘴儿。”
“是嘛!”
林松的父亲,使用烟袋抽旱烟,烟袋锅是铜的,烟袋嘴是玛瑙的,玛瑙含在嘴里柔软,不伤牙齿。
刘海蓉始终认为林松喜欢自己的耳唇,谎说虫子钻进耳朵,给他创造个喜欢的机会。
“没有呵。”林松聚精会神地找虫子,心无旁骛。
刘海蓉知道自己失败了,小小的阴谋没得逞。
“大概飞走喽。”刘海蓉悻然。
牙膏使她去访问一件旧事,排列在地板上的牙膏总不是狼屎,那个耳唇的故事渐渐淡出刘海蓉的脑海。
刘海蓉突然想中午和谁一起吃饭,她首先想到表姐王莎莎。
“表姐。”刘海蓉给王莎莎打电话,“中午有空吗?”
“我约了一名患者,你有事儿?”
“哦,没事儿,想和你去吃日本料理。”
“改日吧,中午我确实走不开。”
刘海蓉因王莎莎中午不能来,再次改变主意,回开发区去用午饭,她想吃区机关食堂两元一份的工作餐。
她走出秘密住所,直接打车回到开发区。
刚进楼,女秘书告诉她:“有人等你一上午。”
“谁?”
“巨眼水业集团的崔总,不见到你就不肯走。”
不出刘海蓉所料,崔振海是来申请开发长寿湖的。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刘海蓉同他很熟悉,简单地客套一句,“崔总大驾光临,有何见教?”
“老生常谈啊。”崔振海望一眼墙壁上的石英钟,说,“到了饭时,我们还是边吃东西边谈。”
“是吃我们的盒饭,还是请崔总到酒店去。”刘海蓉摆出做东姿态,“到了开发区,进了门槛吃一碗么。”
“如果你不往拉拢、受贿方面想,我做东请你吃老全头狗肉。”崔振海说。
刘海蓉笑笑,说:“一顿狗肉还够不上受贿,至多也就是拉拢。走,去老全头。”
“请,刘主任。”崔振海反客为主。
老全头狗肉馆店面并不大,在辽河市却很有名气,最吸引人的是现杀现做狗肉。其杀法独特,只不过是有些残忍。烧一锅滚开的水,将狗捆绑在锅台上,舀开水往狗身上浇,疼痛使狗大泻,倾泻净胃肠中之物,使得细细的狗肠成为美味佳肴。
“刘主任点菜。”崔振海把菜谱推到她面前。
刘海蓉推回去:“随便。”
崔振海经常光顾此店,不用看菜谱点菜,他说服务员记:“手撕狗肉。”
服务员问:“蘸狗酱,还是盐花?”
“当然盐花。”崔振海征询地看刘海蓉。
“盐花。”刘海蓉说。
崔振海继续点菜:“狗排,狗肉汤……”
服务员复述一遍顾客点的菜,问:“来什么酒水?”
“我来矿泉水。”刘海蓉先表态。
“来一点酒,红酒怎么样?”崔振海建议道。
“你知道我不沾酒。”
“开发区没发布禁酒令吧。”崔振海半开玩笑地说。
“酒精过敏,喝了酒皮肤白一片红一片,花蝴蝶似的,矿泉水。”
“好,矿泉水。”
服务员问:“喜欢哪一种牌子的,我店有娃哈哈,天王山……”
“地产的。”刘海蓉说。
“有寿星山泉。”服务员说。
刘海蓉说:“来寿星山泉。”
服务员走出去,刘海蓉朝崔振海微笑,说:“你们的矿泉水一直受欢迎,广告词也棒,常饮寿星山泉,人生活百年。”
“过奖啦。”崔振海听人夸自己的产品心里很舒坦,“还不是辽河父老乡亲的支持。”
最先端上桌子的是两瓶寿星山泉牌矿泉水,话题从水谈起。
“崔总百忙之中不是专门请我吃狗肉吧?”
崔振海拿水当酒给她斟进杯子,说:“我们已占领几个省的矿泉水市场,最近又接国外的订单,寿星山那眼泉,日涌量远远不够生产……”
刘海蓉静静地听,她已经看出崔振海找自己的目的了。
“刘主任,不,明年您就是刘副市长,可要关照我们巨眼小企业啊。”崔振海举杯恭维地说,“为此我敬刘副市长一杯……”
“崔总你不能这样说,我只不过是候选人,叫我刘副市长折杀我吗。”刘海蓉打断他的话。
“喔,您做副市长当之无愧。”崔振海重新举杯,说,“为感谢刘主任多年来对巨眼水业的厚爱……”
“厚爱不敢当。”刘海蓉勉勉强强接受,显然不是崔振海的恭维话,而是酒桌上的礼节和客套,“来,也敬你,干!”
“冒昧地问刘主任一句,研究长寿湖开发的会议开没开?”
“没有。”刘海蓉明确地告诉他,“长寿湖开发前景看好,目前多家竞争,区里需要认真研究。”
“刘主任我还是先走你的后门,研究时照顾一下我们巨眼水业哟。”崔振海说。
刘海蓉用微笑作答。
老全头狗肉馆请刘海蓉吃午饭,崔振海没指望得到什么,他最大目的是探些虚实,表面上看是关于长寿湖开发,暗地里他想从中得到他眼前所要的东西——刘海蓉的隐私,关于老陶,关于蓬蓬……其实他就是绕了一下,最终还为得到长寿湖的开发权。
刘海蓉尚不知坐在面前的是位极其危险的人物,自己正和未来的对手轻松品尝狗肉。
“老全头杀狗很特别……”崔振海扯起题外话,咋听上去很无聊,因此刘海蓉没插话,只当听客。
“嗯,刘主任住过乡下没?”崔振海没等她回答继续说,“你没住过乡下,勒狗一般人下不了手。”
“为什么?”
“狗这东西就是邪性,勒死了吧,放到地上过会儿它还能活过来。”
“那还是没死。”
“死了,狗闻到土味就能缓阳过来。”崔振海说,“狗的肺子厉害……老话说狼心狗肺兔子嘎碎。”
刘海蓉住过小镇吃过狗肉却没亲眼见勒狗,她听崔振海讲勒狗,饶有兴趣地听。
崔振海可不是无聊给她讲什么勒狗,勒狗趣闻是铺垫,正事正题在下面,那才是他真正要表达的。
“我的一位老乡陶老大,他有绝活,勒狗勒出了名。”他说。
刘海蓉听到陶姓,倏然警觉起来。
崔振海察觉出她心里的细微变化,却不露声色。他说:“陶老大勒狗把狗吊在树杈上,然后自己坐在树下抽烟,大约三袋烟工夫。刘主任你知道三袋烟工夫是多长时间吗?”
刘海蓉说不知道。
“一袋烟大约十五分钟。”崔振海说,“陶老大抽透三袋烟,走到狗前,挥起袋烟锅子刨下去,嚯,听到‘呲’地一声,和自行车煞气差不多,狗便一命呜呼。”
刘海蓉眼望着崔振海,心里却琢磨一个人。她把陶老大三个字倒过来念,变成了大老陶,勒狗的陶老大和她所关注的老陶似乎不沾边……
假如崔振海上面说的话是一把刀,下面的话便是刃。他说:“我这位老乡陶老大后来进城来,听说还锯掉一只胳膊……可惜啊,勒狗的手艺失传喽。”
刘海蓉一激灵,手中的杯子差一点儿滑落下去。她马上控制住情绪,掩盖过去。
一个突然打进手机的电话,帮她掩盖。
“哦,对不起,我接一个电话。”
“您接。”
刘海蓉站起身,到走廊上去接听。
崔振海瞟眼她的背影,得意地笑。
刘海蓉接的电话极其平常,秘书打给她的,开发区办公大楼院里花工要更换一把剪刀,请示她。刘海蓉口头批示后,挂断电话,她没立即回到饭桌,向卫生间走去,其目的是使自己平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