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海蓉的心骤然被攥了一下,激动得喘不过气来。
“喂,刘主任我是老陶。”
“老陶。”刘海蓉像似在和外星人讲话,她有点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没系好的睡衣从肩膀滑落下去,上身的大部分裸露出来,她没顾得上去遮掩,其实她一个人在家也用不着遮挡什么。她急切地:“老陶你在哪儿?”
“柳条镇。”老陶的口气相当的平缓,听声音嘴里还正嚼着什么东西,他说,“我在柳条镇一家旅馆的房间里给你打电话。”
柳条镇距离市区大约五十多公里,属辽河市直辖的一个镇,刘海蓉十分熟悉那地方。
“刘主任你今晚能过来一趟吗?我有事告诉你。”
“今晚?”
“不行的话,明天上午也行,最好今天晚上来。”
“你不能过来吗?”刘海蓉试探着说。
“市里我不去,连边儿也不能挨。”
刘海蓉在瞬间做出决定,去柳条镇见老陶。她问:“你住哪家旅馆?”
“卷莲花。”
刘海蓉所熟的柳条镇旅馆饭店中没这家卷莲花,她要问清楚:“具体在什么位置?附近有什么特殊标志?”
“柳编厂你知道吧?”
“知道。”
“到柳编厂的大门前向左边拐,就见到卷莲花……”
老陶说卷莲花旅馆门前挂着灯笼,刘海蓉立刻想到古老的草原商埠小镇上的低档旅店,柳条花篓店幌下灯笼泻出的煤油摇曳。
“我在卷莲花113房间。”
“你等着,我尽快赶过去。”
“你一定自己来。”老陶挂断电话前说。
刘海蓉看看表,九点二十一分,她看表还有另外一个目的,在这个时间里给林松打电话不是合适。老陶的突然出现,又决定去见老陶,如此大的事情一定要告诉林松,听听他的意见,她做事才心有底。
“晚上九点以后尽量不要给我打电话。”林松说。
一般的情况下他在晚间九点赶到家,并且关掉手机,和家人呆在一起。当然作为人防办主任,总有推不掉的应酬。刘海蓉希望林松今天正在应酬之中,应酬还没结束。
刘海蓉试拨他的电话,通了。她问:“讲话方便吗?”
“可以,我在宾馆和客人聊天。”
“我有重要的事对你说。”
“你等一下。”
刘海蓉猜想他离开房间到走廊或是什么背静的地方听电话。
“你说吧。”
“老陶……”刘海蓉对林松讲了事情的经过,她说,“我答应他立即赶过去。”
“我让铁子陪你去。”
“老陶要求我一个人去。”
“也好,注意安全……”
林松叮嘱一番。
刘海蓉打一辆出租车直接去了柳条镇。
夜幕低垂,起了雾,能见度低车子开得不快。刘海蓉没忘林松的嘱咐,警惕地时而朝后望望,看是否有跟踪。
事实上有一辆车子真的在跟踪刘海蓉,她没有发现而已,是林松派人暗中保护她。
林松接完电话,对刘海蓉夜间一人去柳条镇放心不下,老陶神秘失踪尚未破解,他突然间出现……急着要见她,又要求她一个去,肯定有什么事情。
“三儿,你在哪儿?”
“车上,工人文化宫附近。”
林松令三儿立即到柳条镇暗中保护刘海蓉,他正巧经过她家的楼前,朝车外瞟一眼,刘海蓉截了辆出租车上车。
十几分钟后,林松打三儿的手机,问:“到哪儿啦三儿?”
“离柳条镇不到八公里。”
“进镇前赶上她,以免临时改变地方。”
“我早赶上她了……”
“好,跟好喽。”林松没想到三儿没出城便跟上刘海蓉的车。
离柳条镇几公里的路程,趁此介绍一下三儿,他是林松手下一个很特别的人物,说他特别是与林松单独来往,就连林松最得力的人铁子也不知有三儿这么个人存在。遇到大事,林松才派他去做,今天派三儿去柳条镇,可见林松对刘海蓉去见老陶的重视程度。
柳编厂出现在面前,刘海蓉对司机说:“左拐。”
刘海蓉回头望眼车后,没发现什么可疑。其实三儿的车就在后面,即便三儿站在她的面前,她也不认得他。三儿却认得刘海蓉,林松不仅仅给他提供了她的照片,带他在某种场合近距离地看刘海蓉,遵照主子的旨意,因特殊需要他牢牢地记住她。
出租车从卷莲花旅馆门前开过刘海蓉没让停车,她不想让司机知道她此行的目的地。
“店招牌挂灯笼,实在很少见呵。”司机看见卷莲花旅馆的灯笼,说。
刘海蓉没搭话,她在考虑在哪停车合适。
“前边儿停,我下车。”
出租车在街头一个烧烤摊前停下,刘海蓉下了车,她在烧烤摊前徜徉,像似要吃烧烤。过了一会儿,她步行朝卷莲花旅馆走去。
现在丁晓琴有气无力了,身体融化成一摊水,微喘着气若游丝,这是她向另一个躯体发起进攻的结果。
进攻者和被进攻者本末倒置,使丁晓琴付出的体力远远大于于成,战斗结束后,于成能从容地恢复常态。
于成在内衣上又加了一层外衣,她看出他要干什么。
“非出去吗?”她问。
“我必须去。”
丁晓琴努力使松散的躯体收拢一下,动作酷似火烧般的聚筋,力量回归的脚步迟缓。
“躺着歇着,你今天……太想啦。”
“还不是遇上了你。”
于成已经走到门口,说:“你吃什么?我呆会儿带回来。”
“面条,今晚洞房花烛夜,吃宽心面。”
二楼到一楼共十八级台阶,于成觉得自己不是走下去的,而是飘下去,水泥台阶踩上去,竟像落到棉花包上,脚没底,脑袋发晕,身体内发空,感觉自己正变成一只甲壳虫,只剩下一个硬梆梆的外壳在行走。
不知不觉间天地换了一次,正午的太阳送他和丁晓琴走进楼的,现在星月挂空了。
于成今夜去见区老板。
丁晓琴在于成走后,在床上安安稳稳地休息,这是她偏午进到这间屋子最为安静时刻。
六七个小时间,她没一分钟得闲。
“你把我当成租来的。”
“嘻,租来的。”
租来的东西就要用到极限。
躺在宣软的床上,她得想点什么。她想这次进城,在娘家的土炕上,她想孩子,三年里断断续续地想,和村头那条小河差不多,春天干涸,夏天又满了,反反复复。
刻在丁晓琴脑海里的那个女婴只一个月大,胎毛尚未退净,女孩在她的想象中长大,通过婴儿她勾画出那个女孩的长相。
“琴,妈问你。”丁晓琴母亲开口。
镰月被纱窗帘挡在外边,屋子暖暖。
丁晓琴看见母亲模糊的脸。
“那个孩子呢?”
“人家抱走啦。”
“那个男的……”
“根本没有什么男的。”
“你和妈也不肯说实话。”
“的确没男的。”
“你不和那男的到一堆,咋个怀孩子?”
“人工的嘛。”
丁晓琴的母亲无法理解人工怀孕,她越发觉得女儿有事瞒着她。嫁给袁满三年因她不生产才离婚,进城不久,她就怀上孩子,做母亲的问孩子哪儿来的,后来孩子哪儿去了,女儿的回答都不能使她满意。母亲问了两年,再后来换个角度寻思,觉得她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或者不可告人。
今晚丁晓琴母亲一门往女儿做了不可告人,甚至丢人的事儿上想。
“琴,我是别人啊?我是你妈。你哪怕做了啥丢人现眼的事,也该跟妈说说。”
“寻思哪儿去了。”
“那你生的孩子咋解释,你给我说圆乎喽。”
“没告诉你是人工……”
“羊有人工,牛有人工,可这人?”
“也和牛羊一样。”
“打管?”
丁晓琴母亲再次讲到打管。
丁晓琴当时对打管心存疑虑和恐惧。
“很简单的。”王莎莎说。
“疼不疼。”丁晓琴关注痛痒。
丁晓琴母亲把她所知道的人工配种想一遍,移花接木地联系到女儿身上,弄不懂。
“归终还是男人,你怎会不晓得?”
“人家做好了胎儿放进我肚子里……”
最喜欢看《动物世界》节目的母亲,想到一种动物,她说:“你岂不成了袋鼠。”
“差不大概。”
“咱家盖房子的四万元钱,是你给人家生孩子挣来的?”
“对。”
“这我和你爸心就落地了。”丁晓琴如释重负,说,“咱村王大丫到城里挣回来钱,家里盖了房子,她家人说王大丫打工挣的钱,后来,王大丫得了那病,全村才知道她当小姐挣的,还有萧萧给人家当二奶……我和你爸,心老硌棱着……”
“这回明白了吧。”
“你在城里干些啥事整明白了,可是那孩子的来路还没整明白。”
“妈,和你说了人工的。”
“人工的也好,和谁生的都是你身上掉的肉,你就是她的妈,当妈的咋能说给人家就给了人家,那是个孩子,不是小猫小狗。琴你不想,我这当姥姥的还想呢。”
“我也不愿意给人家,签了合约……”
“合约,合约,一张纸的事嘛,撕了扯了不就得了。”
“妈你不懂,那要犯法的。”
“犯法?人工这事不算犯法?我活这么大岁数头一回听说人工养孩子,出租肚皮……”
丁晓琴和母亲争论没完没了,想孩子是母亲勾起来的,而且越来越强烈。
“进城看孩子。”丁晓琴对母亲说。
“都三年了,不知人家肯不肯让你看。”
“不让看也得看。”
“带上打人的家伙。”
“带啦。”
丁晓琴母亲说的打人的家伙是那份代母合约,丁晓琴带在身上,放在隐蔽的地方——缝在内衣贴近肉体处,进城它一直没离开身儿。
到了这个出租屋它离开,是于成帮助离开的,一切都被美妙的事情湮没。
现在想起,她忽悠一下坐起来,寻找到那件内衣,它半搭半挂在椅子上。
丁晓琴要下地拿那件内衣,才发现自己光着身子,她用床单包裹上身体,够到那件内衣,摸摸那份合约还在,她放下心来。
她围着被子坐在床上,想着一件极其隐私的事,想想她就笑了,脸觉出发热。开了头的事,像一条绳子中间断了三年,于成今天中午给接上了,而且接得她十分满意。
“有些事情本来就不该断。”她慨言。
卷莲花旅馆的一个窄小房间,老陶在等待刘海蓉的到来。用什么来形容他眼下的心情呢?紧张,惊惶,愧疚。
“我咋有脸见她?”
数日前,老陶想见刘海蓉,就是没那勇气。
绑匪把他送上火车,也可以说是推上火车,行驶两三个小时后,他才从惊恐之中缓过神来,像似做了一场噩梦。
整个硬座车厢里的人都昏昏欲睡,他倒像刚刚从猎人枪口下逃生的兔子,仍惊魂未定,不时地望向车窗外。
“请你拉上窗帘。”列车员第三次拉上老陶掀起的窗帘,“夜间行车……不要打搅其他旅客休息。”
老陶眼睁睁地坐了一夜。
“打了一宿更。”早晨对座的旅客醒来,说。
“不困。”老陶这样说。
“你真有精神头。”旅客说。
老陶心里暗暗叫苦不迭,哪里是有精神头啊!走出九号别墅遭绑架,就没睡个囫囵觉……老陶如一只惊弓之鸟,下了火车上汽车,到家进屋回身随手插上门。
“咋啦,大白天的你插什么门?”
瘫痪在炕上,父亲对儿子的行为不理解。
“没啥。”老陶为不使老父亲担心,很平静地说。
“不对,你脖子上的印子是咋回事?”
老陶照下镜子,脖子上明显几道血印子。
在老父亲的再三追问下,老陶吐出实情。
“咱陶家几辈子没人做出恩将仇报的事情……你去,告诉人家。”老父亲催儿子去见刘海蓉。
老陶像做错事的孩子不敢见大人,因此他一拖再拖,直到老父亲将饭碗摔向儿子,他才咬咬牙。
“对刘海蓉说去。”
老陶离开家前已想好,不能直接去辽河市里,一旦让绑架自己的那伙人碰上,丢条命是小事,失去向恩人忏悔和说明事情真相的机会,才是头等大事。
“是刘海蓉给自己拣回来一条命。”
老陶永志不忘刘海蓉在寒冬里救了他,不然他丢掉的不止是一条胳膊,而是一条性命。
刘海蓉到小旅馆来了。
“坐,刘主任。”老陶用他那只空衣袖当掸子掸了一下椅子,那是该房间除了单人床唯一能坐的东西。
刘海蓉坐下,问:“怎么回事?”
“哎,到今个儿我也不明白,那伙人是干什么的。”老陶讲述自己的经历:“蓬蓬生了痱子,爽身粉用光了,我出去买……”
老陶走出九号别墅很警惕,四周看了看,然后走到别墅区大门口,在门口打了辆出租车到一家超市,没有爽身粉,他又走了一家超市,买到后打车返回。
“我到别墅区大门前,突然停电了。”老陶叙述停顿,走廊里有人说话,确定是旅客和开房间的服务员说话,他说下去:“我还没走到大门口,从后面被人勒住脖子,喘不过气发不出声音,然后蒙上我的眼睛,塞进车的后备厢里,把我弄到一间地下里,给我过堂……”
“他们问你什么?”
“先问我别墅的主人是谁,我瞎编一个人……然后问我认不认得你,你是不是经常去别墅。”老陶说到这儿,头耷拉下去,“刘主任,我对不起你,我知道的都说了。”
刘海蓉目光从老陶充满愧疚表情的脸庞离开,望着吊在头顶日光灯,有一只小虫在绕灯飞舞。
“钢丝缠绕在我的脖子上面,不说就勒死我……”老陶说到那件事声音仍旧有些发颤,可见当时他恐惧的程度。
“对不起,老陶,让你为我受苦啦。”刘海蓉安慰他。
“怎么说我也是对不住你,你对我有恩……”老陶自责,刘海蓉的宽容,倒使他心里不安。
“真的没什么,老陶,我理解你。”刘海蓉又安慰他几句,她说,“老陶,你知道他们把你关在哪儿吗?”
“地下室,一间没窗户的地下室……进出他们都蒙住我的眼睛。”
刘海蓉问老陶是否听到什么声音,以此判断这个地下室的位置,然后在推测是什么人所为。
“院子里很静,没听见任何声音。走的路很平整,是水泥路面。”老陶努力回想。
从老陶在别墅区被绑到囚他的地下室,车子走的时间不长,加之说进出地下室的地面平整,刘海蓉推断位置该是城内,有地下室的除高层建筑外,有些工厂设有地下室。
“我觉得那地方有点熟悉,尤其是那味道。”
“味道?”
“什么味道我说不出来,反正像我干过活的地方,我闻过那味道。”
“你在哪儿干的活?”
“寿星山泉水厂。”
刘海蓉一愣,她问:“你在寿星山泉水厂干过活?”
“当了半年勤杂工,有一次到后院的库区打扫卫生,我闻到过这种味道。”老陶十分肯定地说,“没错,就是那味道。”
倘若把老陶的事比做是一棵树,刘海蓉往树根部的深层里想,得出的结论,令她吃一惊。
“崔振海绑架了老陶!”刘海蓉这么想了。
“那天装扮天然气公司的职工到咱别墅的人,是他和另一个人绑架了我。”老陶说,“他审问我……也是他送我上的火车。”
供出九号别墅里的一切,高昂主张杀掉老陶,崔振海动了恻隐之心,下令赶走他,强迫他离开辽河不准再回来。
“你们放我走?”老陶试探地问。
高昂冷着脸,说:“放你?你出去就去公安局报案,我们成了罪犯。”
“借我个胆子我也不敢……”
高昂轻蔑地看着老陶,说:“量你也不敢。”
“不敢,不敢。”老陶忙不迭地说。
高昂说:“放你条生路可以,你必须离开辽河市走得远远的,今生今世不准再回来。还有一条,你对任何人都好不准说出我们问过你的东西,也不准见刘海蓉。”
在老陶做出保证,高昂又问明想回老家后,给他喝了矿泉水,实际是致老陶短时期昏迷的药物,用车将他送到远处一个火车小站,送他上车。
“谢谢你老陶。”刘海蓉真诚地说。
“我回到家,越想越不对劲儿,我怎么能恩将仇报,为活命出卖你……”
“老陶你千万别这么想,你被逼到那份上,不得已而为之,怎么是出卖。”
“咋说我做的也不地道,因此我来告诉你实情,即使他们现在杀了我,我也死而无憾。”
“老陶,这件是冲着我来的,与你没关系,你马上回老家去,先不要露面,等事情过去,我会派人接你来城里……”刘海蓉对老陶做了安排。
“我还是要问你一句,他们要干什么?”
刘海蓉没作答,她没再对老陶说什么,将身上带的现金留给老陶,叮嘱他明早回老家,她自己连夜返回辽河市里。
一切都照崔振海的安排进行,于成开上自己的车接区老板出来。
“去做什么嘢?”区老板像似明知故问。
“洗桑拿。”于成不得不回答。
区老板发出的声音,像从缝隙里挤出来的风,尖细而轻飘:“没意思。”
“那的女人大白梨似的。”于成说,有意往上年纪的女人方面上引导。
区老板抽下鼻子,一只闻到腥味猫的样子。
“又白又胖。”
区老板心里起了浪,无数海鸟在浪里飞翔,他随口说几句于成没听懂的话:
白果果
开白花
白家大姐嫁人家
哥哥抱上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