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船口不通火车,一条省际公路穿镇而过,申同辉驾车可以直达这里。
车行至西辽河边,他在驶上桥前,把车停下来,向辽河走去。这条穿越关东大地的河流,已失去它的英雄时代的风采,磅礴的气势成为明日黄花。
当年申同辉爷爷的爷爷辈乘坐平底大船,沿河到营口直航国外,百年后的今天展现在申同辉面前的辽河,只剩一道窄流,河床上种满玉米。
申同辉站在河边向远处眺望,陈船口的小镇轮廓可见,当年它是辽河的一个渡口,陈姓的父子摆渡形成了乘船的渡口,以他们的姓氏命名——陈船口。
林松的父亲是陈船口镇委书记,按他们全家离开镇子的时间推算,林松在该镇读到高中一年级……手机突然响起,他的思维被冲断。
“喂,你是申同辉吗?”
“是,是我。”
“我们是市血液中心,你来登记过捐献造血干细胞吧?”
“对。”
“有一个患者和你配上型。”
“那好啊!”申同辉说。
“我们问问你,是否愿意捐献造血干细胞。”
“当然愿意。”
“请你来我们中心一趟,有些具体情况和你谈谈。”
“我出差在外地,返回城就到你们那里去。”
一条生命因自己的捐献而新鲜下去,申同辉心里有股幸福的感觉像面前的辽河汩汩流淌……当他的目光抬远一点见到一处断流,心里油然而生愤慨:干吗要扼杀生命?
申同辉在行驶的车上,对林松杀人不可理解。假若妻子和这样的人搅缠在一起就更不理解。
“从哪儿问起?”车接近陈船口,他在寻思调查怎样开始,按道理说打听原镇委书记总会有人知道。当然林松父亲调任离开小镇近二十年,人事皆非,年纪大些的人也许还有记忆。
陈船口的街沿着省际公路而建,最高的建筑物三层楼排列路侧,倒像一根肋条生出的肉,给人一种清瘦的感觉。
一辆老牛车张了辕子横在路中央,挡住加上申同辉在内的三辆车通行。他探出头问前辆车司机:“怎么回事?”
司机说:“牛车毛(受惊)啦。”
“要等什么时候?”
司机说:“赶车的人去撵牛,抓住套上得些功夫啦。你要是着急过去,下道走二道街。”
申同辉调头去走前面司机说的二道街,左绕右绕,竟绕到该镇最高档的旅店——小鱼宾馆前,他打算把车停在宾馆院子里,再去找人调查。
已有几辆警车停在院子里,门前,他的车被一名持枪警察拦住:“你先不要进来。”
“怎么不让进?”申同辉穿着便衣,使用的又是挂着民用牌照的三菱车,警察拦住他就一点儿也不奇怪。
申同辉靠边停下车,他站在门口向院里望去。
“咦?”申同辉看见一辆局里的警车。
四五名警察押着一个个子很高的男人走出来,直接押上了警车。
申同辉见到两名熟识的警察,其中一名是黄大桐。
警车向院外驶来,申同辉躲在自己车后,待警车开走后,站在门前的警察也撤了,他开车进院。
“靠边停。”宾馆看车员,一个六十多岁的男人,模仿交通警指挥疏导车辆的姿势,胳膊伸不直像一根树杈,另一只手扇扇子似的,他说:“过来,停五号车位。”
申同辉服从指挥,在水泥地面上找到白油漆涂抹的阿拉伯数字:5。这就是小鱼宾馆的五号车位。
“你住不住宿?”看车员问。
申同辉明白这涉及到收费的问题。他问:“住呢?”
“住宿免停车费,不住宿按小时收费,两个小时一元钱。”看车员一边说,一边看腕上的表,要记时。
他认真负责的劲儿令申同辉想到看车员是一个时代走过来的人,年龄六十岁左右,二十年前他应该四十左右岁,如果他在镇上……
“您是镇上的老住户?”
看车员看眼表,在一个本子上记下申同辉停放的时间,那支圆珠笔写不出字,他探进嘴里蘸唾沫,笔和他闹情绪,不肯下油。
“用我的吧。”申同辉递过一支签字笔。
看车员写完,还笔给申同辉时,问:“刚才你问我啥?”
“问您是不是镇上的老住户。”
“这么说吧,到我住了四辈子。”看车员说,“我在镇上出生。”
“提个人你认得吧?”
“谁?”
“林书记。”
“说他可有年头了,”看车员点数自己的手指头,说,“哦,小二十年。”
“近些年林家有人回来吗?”
“林家有没有人回来我不知道。”看车员警惕起来,问:“你问这些干什么?”
申同辉看出看车员生疑,笑笑说:“我和林书记的儿子是同学,二十年前我们全家搬到黑龙江扎兰屯……这次办事路过老家顺便问问。”
“那年冬天搬走的,天好像扬着雪花,坐大马车……”看车员回忆起一些细节,说,“林书记后来做了大官儿。”
“您记忆力真好。”
“不是我记忆力好,我和林书记邻居住着,中间隔着刘扁头一家。”看车员说。
往事的碎片正被他拼在一起,有一张逗得他发笑,这是一位喜欢大笑的人,因此他笑得很爽朗。
申同辉不知道他笑什么,受其感染也笑起来。
“真招笑,有意思。”看车员抹了一把笑出的眼泪,他说,“林书记的儿子和刘扁头的姑娘,他们俩经常合伙偷我家园子里的西红柿。”
“偷东西?”
“你在农村住的年头少,青瓜裂枣谁见谁咬……”看车员讲起他家的西红柿成熟的季节,林、刘两家的两个孩子如何偷他家的柿子。
柿子,西红柿,申同辉猛然想起一个喜欢西红柿的人。
于是他问:“您说的刘家姑娘也好像是我的同学,你记得她的名字吗?”
看车员顺口便说出:“刘海蓉。”
申同辉摇摇头,说:“不是。”
“是,没错儿,刘扁头长得没人样,姑娘倒俊得很。”看车员说,他以为申同辉说他记错了名字。
“我是说她不是我们一个班的。”
当夜,申同辉住在小镇的小鱼宾馆,他约来看车员。
潜逃的三儿在陈船口小鱼宾馆被辽河警方擒获的,是在押的犯罪嫌人张友提供的线索。
“我要见申队长。”看守所的监房里张友喊叫着。
看守过来问:“你喊什么?”
“我要见申队长,有重要的情况向他报告。”张友说。
佟局长指示参加审讯的黄大桐到看守所提审张友,听他要报告什么。
“佟局,张友要求见申队,我去恐怕他不肯说。”黄大桐说,“他挑级别……”
“你们申队外出去办我交给他的任务,一时赶不回来。”佟局长对黄大桐说,“你去,如果张友嫌你职务低,问他我行不行,他说行我上。”
张友要见申同辉是经过一番思想斗争的。
那天,为尽快找到富豪花园血案的尸源,警察组织在拘押的人员广泛辨认无名男尸女尸。
见到被杀的于成、丁晓琴的照片,张友目光被抓住。他并不认得两个死者,抓住他眼球的是死者眉心的枪眼。在辽河,只有一个人如此手法杀人,作案时专打眉心。三儿做了这么大活儿,早晚得掉脚(警察逮住),聪明的张友正在寻找立大功保命的机会,三儿杀人给自己带来了生机,举报他。
申同辉延伸审问他的时候,说到三儿他浅尝辄止,逮到三儿将来如果他有活命的希望,三儿最终也饶不过自己。现在三儿犯案了,警察追捕他……张友想说了,协助警方把三儿弄住无疑立下大功……他顾虑重重,以前对申同辉谎说不认得三儿,其实他认得三儿,在辽河三儿是自己最好的朋友……为保全自己的性命,朋友也就无足轻重啦。
“说吧,张友。”黄大桐说。
张友见申同辉没在场,他最信任的人没在场,就不准备说了。
“听见没,张友?”
“说什么?”张友改变了主意。
“不是你主动要报告的吗?”
“申队长没来我不讲,你官太小。”
“我官是小,给你换个大的,你讲不讲?”黄大桐耐着性,佟局叮嘱忍耐,他说张友主动要报告,可能是我们需要的重大线索。
“看是谁。”张友也不想轻易放弃。
黄大桐告诉他:“佟局长。”
佟局长是公安局的一把局长,张友满意了。
张友说他对“政府”撒了谎,三儿他认识,钢丝绳厂裴厂长是三儿杀的,富豪花园血案的两人肯定也是三儿杀的,他用枪杀人专打眉心。
“三儿是做什么的?”佟局长问。
张友回答:“在七道街开了一家书店……”
“哪一书店?”
“钥匙。”
“什么钥匙?”
“书店的名字叫钥匙。”
佟局长问:“他真名叫什么?”
张友回答:“三儿没有真名。”
佟局长问:“在什么地方居住?”
张友回答:“他像一个幽灵,行踪不定。”
“详细说说三儿的情况。”
张友讲出三儿的体貌特征、活动的规律,在市内可能藏匿的地方。
“假如他已潜逃,会在哪里落脚?”
“这我说不准,但是,有一个地方他可能去。”张友说,三儿曾经对他说过一个三省交界的小镇。
“什么地方?”
“陈船口。”
当夜,专案做出部署,由黄大桐带人连夜赶往陈船口镇,追捕三儿;同时对三儿开的书店秘密监控,发现三儿立即拘捕。
三儿杀掉于成、丁晓琴连夜逃出辽河市。他先上了高速公路,两个小时后到达一个县级市,入住宾馆。下一步去哪里,老板没有明确指示,但是暗示了他去那个小镇。
“找一个安全地方躲起来,时间可能要长些,直到我通知你再返回辽河市。”林松说。
三儿决定去陈船口藏身,那儿三省交界,一旦风吹草动,逃往外地方便。还有一个原因,林松带他来过陈船口,住过小鱼宾馆,他喜欢这个偏僻的小镇。
次日,三儿住进小鱼宾馆。
三儿选择了二楼紧靠里边的房间,也是小鱼宾馆最高级最豪华的房间,那个房间有一个直接通向户外的落地窗,走出去可到另一栋北京平房的屋顶。三儿搞不懂房子为何如此设计和用途是什么,但是他很可心房子的设计。
“欢迎老板入住幸运草套房。”一个穿着蓝色店服的女孩子送开水到房间。“我是本楼层的服务员,你有什么需要随时叫我。”
三儿起初对服务员并没注意,但觉得套房叫幸运草很有意思,问:“怎么起这样的名字?”
女孩子在他面前哼唱一句歌词:“把我的幸运草种在你的门前。”
三儿熟悉这首歌子,和黎静初次见面她唱的就是这首歌。她特喜欢唱其中两句,反复地唱:“向天空大声地呼唤,说声我爱你,向流浪的白云说声我想你。”
小鱼宾馆的女服务员注定与一个负罪潜逃的人,在偏僻小镇发生故事。
“你像一条鱼。”
“我没鳞。”
“一条鲇鱼,我爱吃鲇鱼。”
“你吃,你吃。”
小鱼宾馆里有一条小鱼在幸运草套房尽情地游。有一天他让她猜他来陈船口干什么。
“你收蓖麻子。”她说。
“怎么说我是收蓖麻子的?”
“你身上有股蓖麻子味儿。”
三儿并没太在意床上鲇鱼说的话,其实他犯了致命的错误,暴露了他身带蓖麻油,他习惯用蓖麻油擦枪。
黄大桐到陈船口镇派出所,请求小镇警察协助找一个叫三儿的人,秘密排查旅馆时,女服务员说出幸运草套房的客人身上有蓖麻子味儿。
蓖麻油——润滑油,一个与三儿有相同习惯的警察断定:用蓖麻油擦枪。
就那么的三儿被摁在床上,警察押着他在走廊和女服务员相遇,他对她说:“你比鲇鱼光滑。”
女服务员低垂着头,脸颊燃烧着一团火,通红。
对三儿突审,没太费事就拿下了他杀死丁晓琴、于成的口供,这大大出了专案组的预料。
“富豪花园的案子我做的。”三儿说。
刑警问:“你为什么杀他们。”
三儿答:“我想杀他们。”
刑警说:“你没说实话,你不想说实话。”
三儿说:“反正我想杀他们。”
刑警说:“你还做了什么案子没交代?”
“没有。”三儿狡赖。
“没有我们能这样问你吗?不掌握你干的事能逮你吗?”刑警说,“想不想主动你考虑清楚。”
三儿始终迷惑警察怎么知道自己杀人的呢?他们抓了人事先掌握了证据,在辽河市知道自己根底的只有两个人,老板和张友。“老板绝对不能出卖我,难到是他?”三儿疑心张友。
刑警说:“看来你是不想主动了。”
“是不是张友……”三儿竟然问起刑警。
刑警看出三儿心虚,怕张友说出什么,将计就计:“他比你聪明。”
三儿理解聪明的含意,张友肯定把什么都抖落出去,索性就承认:“钢丝绳厂裴厂长也是我杀的。”
刑警问:“又是你想杀他?”
三儿答:“是。”
刑警严厉地说:“你撒谎!”
三儿嘿嘿冷笑。
“你笑什么?”
三儿说:“我杀死一个人是死罪,说不说也难免一死。”
三儿沉默不语,连连提审他始终沉默不语。
旅店里,他们俩人不是干巴巴地坐着交谈,两张床间的小桌子上摆着猪蹄类的下酒熟食,看车员吃油炸花生米的姿势颇有特点:右手使筷子夹起一粒花生米,放在左手的大母指和二拇指间,然后在放到伸出的下唇上,再由唇卷入口中。
“步骤那么复杂。”申同辉觉得看车员完全可以省略掉放到左手的大母指和二拇指间及嘴唇这两步,直接夹花生米入口。
“林松有个外号。”花生米经过一道繁琐工序后,终于在看车员的嘴巴里发出被强暴的声音,他总是说几句话后继续强暴花生米,直到它粉身碎骨,“他外号有讲究。”
在乡村,外号(绰号)大致可以概括一个人的一段历史,有的是一生的总结。林松在陈船口小镇是高中读书之前,用乡下人的话说是兔子大的年龄,这样年龄的人能有什么讲究的外号。
“这小子可不是个凡人。”看车员在反复强调林松来历不凡,把他和神啦仙啦妖啦怪啦的揉团在一起后,说,“他叫小闷子。”
闷子,小闷子。申同辉没弄懂其含意。
看车员夹起花生米,繁琐的工序开始,申同辉只好耐心等待,这次他等来了一个发生在林松身上的趣闻,之所以是一个趣闻,其中某些细节不能令人信服。
大约林松五岁的时候,住在陈船口小镇百年老屋里的林家,常有不速之客——黄皮子(黄鼬)来访。
黄鼬是一种毛皮兽,尾毛可制笔,也叫黄鼠狼,有的地区叫黄皮子。哺乳动物,身体细长,四肢短,尾松,背部灰色。昼伏夜出,主要捕食鼠类,有时也吃家禽。
那时候林家住着里生外熟的房子,即里边是干打垒土墙,外面贴一层红砖,这种房子从外面看像砖房,在那个年代,能够住上砖房的就不是“一般战士”了。
小镇最高的首长林书记住在这样令人刮目的房子里,房子几经修缮,房盖换了几次,最后铺上油粘纸……只不过是,墙基还是老的,当年王姓的当铺老板夯的地基,百年老屋最招黄皮子。于是林书记家经常发生闹黄皮子事件:林家养着全镇上最好的品种鸡九斤黄,一只母鸡一只公鸡,由于它体大蛋大,拥有这样一只鸡成为小镇人梦寐以求的事。林家母鸡的屁股差不多让求蛋者给盯烂了。只要下一枚蛋,立即就有人上门来讨,那个时代买卖行为通常遭到鄙视,古老的交易形式——以物易物还勉强可以。想得到九斤黄鸡种蛋的人便拿自家的鸡蛋以三枚换一枚的比例兑换。忽然有一天,林家的一只鸡不见了,确切地说那只母鸡在夜晚失踪了。
人偷可以完全排除,大概没人敢偷林书记家的财产,除非长了个骆驼胆。林书记也不相信谁会偷走他家的鸡,他绕着鸡笼子侦查,发现了重大的线索,鲜艳的血迹。
九斤黄鸡的金贵林书记特请木匠为它们制作笼子,落叶松做框,穿上刨得光滑的椴木条,每两根木条距离五厘米左右,也就是一根指头宽,鸡的血和毛粘在两根木条间。林书记推断,鸡从这儿被弄出笼子的。他沿着血迹找,最后在院内墙旮旯的石头堆里发现他家的九斤黄鸡,头没有了,血也被吮吸干了。
“黄皮子。”林书记幡然醒悟,找到了罪魁祸首。
林家一场围剿黄皮子的战役在院落里展开,目标是墙脚下堆放的石头。可以想象黄昏林家院子里的那场战斗,邻居加入进来,已经六岁的刘海蓉也搬起她能够搬动的石头。
“黄皮子有多大?”刘海蓉问与她年龄相同的林松。
“像你家猫。”林松说,实际上他也没看见过黄皮子,他从大人的描述里猜想黄皮子的个头该和猫差不多。
刘海蓉转身去看她家的猫,那只狸猫正蹲在墙头上,注视林家的黄瓜架,一定有只老鼠或者是小鸟什么的钻进菜地,它伏在一旁等它们出来。
“黄皮子怕猫吗?”刘海蓉问林松。
林松不知道,大人们没讲到黄皮子和猫相遇,发生厮杀谁打败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