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有一种奇异的幻觉袭上心头,我感觉脚下的土地仿佛被永无休止的河水倾覆了,我身不由已地滑落到无天日的深潭里去了。
米贡又突然停止放歌,就像刚才他猛地亮开嗓子一样,他一言不发推船下水,坐上船就消失在沉沉夜色之中。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我愤然想到:“这种人活着干什么呀?”
我的朋友可说是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了,就连巴里诺夫也成了我的好友。
他这个人毛病多了办事马虎、好吹大话、喜欢挑拨离间、整日游手好闲,总之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流浪汉。
他曾住过莫斯科,一提起那段生活,他就所直吐唾沫。
“莫斯科和地狱没什么两样,虽说教堂有一万四千零六座,但是那儿的人却无一幸免都是骗子。
“他们脏的浑身长疥,不信你就瞧吧,从商人、军人到市民都是一路走一路抓痒痒。这就是莫斯科的城市特色。
“是的,忘不了,他们还有一个法宝——大炮王,它是彼得大帝,专门用来轰打暴动的人们。
“甚至有个贵族夫人因为爱情也反对彼得大帝。她和彼得大帝同居七年之后,彼得大帝突然冷淡她三个孩子,弃之不顾了。
“你知道吗?老弟。大炮一响一下子就结束了几千条人命。彼得大帝自个儿都为这辉煌战绩惊了。
“他告诉大主教费拉里特封住这门魔鬼炮,此后在炮就被封了……”“你全是信口开河。”
我给他的评价他十分不满。
“上帝呵。你这人怎么有这亲戚呀。这事我是从一个学问的人那儿听来的,你却……”他还去过基辅,到那朝拜。所以提起基辅,他又有一番权威之见:“基辅和我们村儿似的建在山区,也有一条河,我记不得什么名了,当然他们的河与我们的伏尔加河比起来,不过是条小水沟罢了。
“那儿的街道高低不平,弯弯曲曲,十分不整齐。
“市民吗?大部分是乌克壮人,和洛马斯可不一样,是鞑靼人和乌克人的混血种人。
“他们喜欢胡说八道,从没有正经话,不注重清洁,脏兮兮的,连头都不梳。
“喜欢吃蛤蟆,那儿的蛤蟆都是特号的,大约十斤重;他们以牛代步,牛长得怪怪的,最小的牛也比我们这儿的大得多,约重八十三普特。
“那儿教堂最多,有五万七千个修士,二百七十三个主教……“怎么你不信我?这全是我亲眼目睹的,你又没在那儿住过?没有吧。这不得了。我这人就喜欢准确……”巴里诺无是个不修边幅的人他不讲卫生、头发乱糟糟、衣衫褴褛。他的脸蛋儿真不该埋没,卷卷的可笑的小胡须,大海般碧蓝的双眸,看上去和库尔什金有某种神似。
“这么长的数谁会念呵。”
巴里诺无还有过一个特另经历:两次去里海捕鱼,他经常无限陶醉地叙述这段美妙无比的日子:“老弟呀。没什么可以和大海相比。人一到了海面前,你就小的不值一提了。
“海上生活是多么美妙呀。吸引了形形色色的人,有一个修道院的院降也跑到海上来了,他居然会干活儿。还有一个厨娘,她以前是一个检查官的姘头,这运气别人想都不敢想呢。可她因为对海一见钟情,竟和检查官分手了。
“无论是谁只要看一眼海,就算把心交给海了。
“海、天都是一样广阔无边,任你自由飞翔,没有人在压制你,你可以为所欲为,无拘无束。
“我真想回到大海上,再也不要和这些讨厌的人们相处了。
我想当个隐的帮事,就像米贡用歌声取悦于人一样,他靠讲故事赢得了村民。听到高兴处,他们会说:“他真会胡说。不过倒是挺有意思。”
他的故事经常是广为流传,他能把莫须有的事儿说得跟真的是的,就连最务实的潘可夫也信以为真了,比如,有一回,这个人不轻信人言的农民告诉霍霍尔:“听巴里诺无说,书本上对伊凡勒帝的描写不够完善,有些环节省去了。伊凡勒帝本事可大呢,他会七十二变,最爱变成老鹰的形象,所以后来人的钱币铸了一只鹰,以示纪念。”
我这次感觉到越是虚构的、荒诞的帮事越越引人入胜,反倒是那些正央教育、带生活哲理的帮事倍受冷落。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霍霍尔,他笑着说:“这只是暂时的。以后人们会慢慢认识到的,什么巴里诺夫、库尔什金呀,他们不不同于常人,应该归为艺术家或演说家,我想基督大概和他们的品性相近。
“所以我说,虚构的东西照样有美妙的……”我接触这么多人,而很少听到人们辩论上帝,好像不屑于谈。
只有一个苏斯罗夫老头还算敬畏上帝:
“全是上帝的旨意。”
就是从这句话里我还是听出了弦外之音:万般无奈。
乡居生活开阔了我的眼界,我和一些村民关系处得十分融洽,也从他们每晚的闲谈中获取了不少知识。
洛马斯认识问题相当深刻,他提出的每一个问题都是植根于现实生活中的,这些根深蒂固的问题一旦返还于现实生活,愈加茁壮丰硕了,结出了无数朵鲜丽夺目的花朵,我自我感觉我自个儿便是这沉甸甸的枝头成长起来的果实。也许是靠了书本中的丰富营养的滋润,我说起来也满怀自信了。
霍霍尔已经不止一次地夸奖我了:
“马克西美奇,您进步很快呀。”
我打心眼儿里感激他对我的赞美与鼓励。
除了上述一些熟客常来常往我们的小铺还有一些人造访。
潘可夫就带他老婆来过,这个女人身材矮小善良的脸上闪动着一双聪明灵秀的蓝眼睛,和潘可夫一样,也穿着城市的时髦衣服。
她一般都是默作声地躲在房间角落里,紧闭双唇,很认真地听男人间谈话,可惜她有个毛病就是间歇性的张大嘴巴、瞪瞪眼睛。有时碰到什么话说到了她的心坎上,她就会含羞地笑一笑。
潘可夫则边递眼色,边解释说:
“嗳,她听明白了。”
到我们这儿来的还有一些行动诡秘的不速之客。霍霍尔带他们上我住的阁楼,一聊就是几个小时,经常是留宿在阁楼上。
阿克西尼娅殷勤地伺候他们饭菜和吃茶,除了我们俩,再没第三个外人知道这事。这个厨娘对洛马斯像狗一样忠诚,崇拜他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夜半时分,这些人就神不知鬼不觉的由伊尔特和潘可夫划船送上过往的轮船,有时直接送到罗贝什卡码头。
我兴奋地跑上阁楼,目送着小船离去,河水有时是漆黑一片,有时则如银色波浪,这当然由月光决定了。他们为了突击目标,经常在小船上挂盏灯。呵。我的心怦怦直跳,仿佛自个儿也参与了这项秘密行动。
还人一件事需要提及的,就是玛丽亚·捷里柯娃到我们这儿也来了,可是她的眼睛再没有可以激起我痴迷的东西了。
她的眼睛和别的小姑娘没什么不同,她自己长得美,又有一位高个子大胡子男人的热烈追求,脸上带着幸福的笑容。
高个大胡子男人对她说话和对别人略有差别:手捋胡子次数增多;眼光更如温情。
捷里柯娃的说话声音还是那么轻柔,只是声音里洋溢着欢快的音调,她穿开蓝色外衣,和头上的天蓝色丝带遥相呼应,小嘴不住地翕合,哼唱着小曲。两只婴儿般的小手忙得不可开交,总想抓住点儿什么似的。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身上的某种东西又激起了我对她的反感,除非万不得已我决不看她。
大约是七月中旬,伊佐尔特突然失踪了。传说是落水淹死的。两天之后,这个说法得到了证实:人们从七里之外发现他的小船泊在河对面青草丛生的岸上了,船底及船舷都已破碎。
人们说法不一,一般认为是伊佐尔特在船上睡着了,小船顺流而下和三只抛锚船相撞,而发生这一悲剧的。
出事当天,洛马斯人还在喀山。
晚上库尔什金垂头丧气、无精打采地跑来,坐在包装麻袋上,耷拉着脑袋沉默片刻,抽着烟问我:“霍霍尔啥时候回来?”
“我也说不清。”
他使劲用手掌搓他那张布满伤痕的脸,一边小声用肮脏的语言骂着街,喉咙里发出骨头卡住狗脖子似的怒吼声。
“你怎么了?”
他紧闭嘴唇,神情严肃。我发现他眼睛发红,下巴在抖动,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他这副光景真让我担心弄出什么事来。终于,他稍稍平静,冲大街上看了看,断断续续地对我说:“我和米贡去看了伊佐尔特的小船,船底显然是用斧子砍漏的,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伊佐尔特是人蓄意杀害的。
……”
库尔什金的痛苦样儿看了就让人受不了,他欲哭无泪,喉咙里发出哽咽的声音。他不时地当胸画十字,浑身颤抖。后来他猛的跳起来,无比忧伤地走掉了。
第二天晚上伊佐尔特事件真相大白。孩子们大河边洗澡时,在一只搁浅的破船底下发现了伊佐尔特的尸体。船的一端己经被水冲上了岸,伊佐尔特就挂在船尾下的舵板上。
他脸向下,脑壳全空了,脑子早就被水冲走了,他是被人从后面砍死的。伏尔加河河水冲荡着渔人的双腿和双臂,仿佛最后一次要送他上岸。
这一发现惊动了村民,河岸上有二十多个富农,一个个阴沉着脸若有所思,其他人下地还没有回来呢。
面对这一惨境,人们表现出不同的情态。胆小如鼠的村长提着手杖,甩开两条罗圈腿颠过来跑过去,嘴里念叨着:“作孽呵。真是胆大妄为。全没有人性呵。”
他可能是因为哀伤,使劲儿吸溜鼻子,并用粉红色衬衣抹鼻涕。
一个小杂货铺掌柜库兹冥也在这里抛撒着同情之泪,他叉着脚,挺着大肚子,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又看看库尔什金,麻子脸上一副怪可怜的神情。
村长的胖儿媳妇儿,坐在河岸的一块大石头上,凝望着河水发呆,颤抖的手画着十字。嘴唇长得像狗一样愚蠢,外加一副大黄板牙。
小女孩儿和小男孩儿们嬉戏从山坡上绣球般往下滚,浑身泥上的农民们也陆陆续续往儿聚集。大家议论纷纷:“他就是个好事之徒。”
“怎么把他弄成这样?”
“嗳。库尔什金,他是个爱招惹是非的……”“不为什么就把人给杀了……”“伊佐尔特挺老实的……”“老实?既然你们知道他很老实,干吗要打死他?你们这群王八蛋。”库尔什金接过话茬就恶狠狠地扑向人群。
突然,一个女人歇斯底里的狂笑声响起,如同鞭子挥动起来重重地打痛了人的心,农民们顿时乱成一团,又挤、又吵、又骂。
库尔什金趁火打劫冲到那个杂货铺掌柜身边,照着他坑坑洼洼的脸着实地来了一个嘴巴:“老乌龟,找打。”
然后他挥动双拳,杀出一条生路,从纷乱的人群中冲出来,兴奋地大喊:“快走,要打架了。
他早就被追上来的人群打了几拳,尽管他被打的嘴里出血,仍然快乐地感到一种满足感……“你看见了吧?我打了库兹冥一个耳光。”
我们听到混乱的人群中村长尖细细的喊声:“呸。胡话。你倒说说,我偏向过谁?你给我说。”
巴里诺夫跑过来,回头胆怯地望着躁动的人群,咕哝了一句。
“我必须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他向山坡上走去。
正值炎热的夏季,傍晚的空气闷到了极点,简直喘不上气来。晚霞映射在丛林的叶子上,很远的地方传来打雷声。
望着伊佐尔特荡的尸体和他被水流冲得笔直的、看上去像怒发冲冠样子的头发,我不禁回想起他特有的低哑的音调和他灵敏动听的话语:“每个人身上都或多或少保持着孩子童般的天真,无论谁都是如此,就说霍霍尔吧,看上去像一个铁人,但走时他的心,却和孩子一亲切天真。”
我和库什金并肩而行,他抑制不住愤怒地说:“他们会把咱们都弄成样的……妈的,这群混帐王八蛋。”
又过了两天,霍霍尔深更半夜返回来了,看上去他有什么高兴事,对人特别友好亲切。我领他走进屋,他热情地拍拍我的肩说:“马克西美奇,你睡眠不足吧。”
“伊佐尔特被害了。”
“你,你说什么?”
他的脸被这异外的坏消息惊得变形了,颧骨高耸起来,胡子在颤抖他连帽子都忘摘了,站在房间里眯起眼。
“是谁干的?噢,自然是……”
他迟缓地走到窗户旁坐下,伸开两条长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