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借我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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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长辈的山(2)

叔叔知道爸爸在祖母面前命令他结婚的理由。余家那一辈,只剩下他们两个了。

叔叔感激地看着我的爸爸妈妈。他的感激,倒不是因为要他结婚,而是因为可以去做他想做的重要事情了。

他受姑妈的影响,思想也倾向于社会革命,此刻他要完成自己的学业,然后准备悄悄地离开上海,到苏北或安徽参加革命,做一名他理想中的知识分子革命者。

于是,表妹就到了我家。学会说话后,叫我的爸爸为“舅舅”,叫我的妈妈为“舅妈”。这是爸爸、妈妈的意思,总希望她找到自己的亲爸爸。后来打听到她的亲爸爸已在东北的丹东市定居并结婚,也生了不少孩子,她如果过去,反而彼此不便,就彻底成了我家一分子。

我又有了三个弟弟,家境立即变得十分拮据,但爸爸、妈妈和祖母都心照不宣,再困难也要把表妹放在特殊重要的位置上。

叔叔果真下决心去了安徽,可惜已经解放,不再有烽火硝烟中的英雄乐章。他叹了一口气,先参加了土地改革,再参加治理淮河,深感那里的贫困,决定不回上海了,选了一家新四军留下的蚌埠东海烟厂,做了一名技术人员。

一直没有结婚,他似乎一直记着当初的誓言,努力把结婚延后。他总想着塞点钱给爸爸,爸爸用手一挡:“你还要结婚!”

6祖母无名。

只知道她姓毛,嫁给我祖父后就不再有自己的名字,成了“余毛氏”。我估计连大大咧咧的祖父也未必记得他妻子曾经有过的名字。

她比毛泽东主席大一岁,应该算是同龄人。近来有历史学家考证,毛泽东的祖辈也是从浙东到湖南去的,与蒋介石先生的原配夫人,也即蒋经国先生的母亲毛福梅女士属于同宗。这事情细想起来有点好玩,所以人们也就不去细想。我祖母显然出自浙东毛家,是否与谁同宗,也不细想了。只知毛泽东领导的共产党夺取政权之后处处需要登记名字,登记人员写下一个“毛”字后用目光询问她,她说:“你随便写一个吧。”

登记人员是个年轻的姑娘,这样的事情在当地妇女间已经遇到不止一起,也就不假思索地随手写下两个字。祖母不参加社会活动,因此也不太用得着这个连她自己也记不住的假名。

那就是说,余家艰难的传代事业,竟然是这位谁也不知其名的老太太完成的!

我小时候曾和弟弟一起,天天做着为祖母猜名的游戏。那时祖母非常需要我们为她敲背,我到长大后才知道,这个腰背曾经负担过多大的重量,而小小的拳头又究竟能解除多少渗透在筋骨深处的酸痛?我们总是先在拳数上与她讨价还价,然后便开始猜名。她的真名肯定问不出来了,那我们就干脆把这一带妇女的常用名报个遍,一拳报一个,心想她总会有可能在听到某个名字后失声答应,或表情有异。

但是,排列组合不知多少遍了,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她从来没有答应过。

我想一定已经被我们叫到过了,至少很多次叫着了谐音和近音,而她却永远如六朝之山,巍然不动。

后来我们想出一个狠招,随口叫一个我们都不喜欢的名字强安给她,让她恶心,然后不得不说出真名。强安给她的名字叫“素娥”,半俗半雅的不大是味道,便连着叫。叫了十天半月,她只是微笑,不答应也不推拒。

7

那天我们又叫了几声,窗外传来一个响亮的男中音“谁是素娥?”原来是外公来了。

祖母立即站起身,招呼一声:“外公来了,快坐!”便扬头叫楼上的妈妈下来。

祖母和外公总有一点客客气气的隔阂,一见面,关于“素娥”一个不再问,一个不再答。祖母听到妈妈下楼梯的声音,就转身到灶间煮茶去了。

两位老人的隔阂,不是出于直接原因,而是出于背景。与一个富贵之家结亲,按照祖母的性格,既不会激动,也不会害怕。她惟一担心的是余家在整个典仪中,由于她掌持不当而丢份。因此她从儿子订婚到结婚的两年多时间里,密切关注朱家动态,来调整余家的动作。

祖母能读懂朱家的每一个生活细节,因为她也是从一个有头有脸的家庭走出。但现在要来平等对应却已经非常困难,她只能勉为其难。

在这整个过程中,外公没有任何不妥的言行,却在毫无知觉中成了祖母心中的对手。

其实也正是在这种关注中,祖母了解了朱家的伤痛。这是一个处于迅速败落过程中的门庭,在祖母看来,外公本人有重大责任。外公不惯艰苦,不知奋斗,只知在笔墨娱乐中优哉游哉,好好一副家业已经坐吃山空。这是祖母看不起的。

她自己正在危境中抱扶起全家,而外公却在糊里糊涂中把全家推入危境。对此,祖母只能暗自跺脚。

她有太多拯救朱家的方案,明天就可实施,但她又明白,自己没有发言权。

在我看来,这是两个“大人物”的相遇。两人背后各有一个大家庭,一个是来了结的,一个是来支撑的。一个天天叹息着“昔日韶华不再”,一个天天默诵着“天无绝人之路”。

他们的父亲,都是十九世纪后期的勇敢闯荡者,由浙东农民而成了真正现代意义上的上海人。谁知才过一代,这部历史的线头又回到了家乡。

外公在吱吱发响的竹椅上刚坐下就摸出了烟盒,祖母瞟一眼就说“您还在抽美丽牌?那是五卅运动后打造的爱国牌子,我家老头也参加了……”

“只是盒子,乡下买不到好烟。”其实不是买不到,而是他已经买不起。

他端起妈妈刚给他筛下的黄酒,移近鼻子一闻,说:“这酒我喝淡了,丰子恺最喜欢。”

他从不客气。

祖母等他走后会对妈妈说笑一句:“都这步田地了,还丰子恺!”

8

两位老人关系的进一步融洽,是在一九四九年新中国成立后的土地改革运动中。

土改,在结束了多年战乱的土地上实行了一次财产再分配,给万千村落带来了巨大的兴奋。但这件事在操作的时候,不是像有些国家和地区那样采取温和、理性的方法,而是顺着革命和战争的浩大声势,判定地主是“敌人”,让贫苦农民来分他们的土地和财产。据说有些地方做得非常过头,但在我们家乡却比较平稳。

我外公被划为地主,这使大家感到奇怪。因为他为筹措两个女儿的嫁妆已卖掉最后的十一亩地,现在只剩下十八坛黄酒。如果要名副其实,应该划为“酒主”,但土改中没有这个名头,只得以“地主”相代。

按说即使十一亩土地还在,也划不成地主,只不过外公家从宅第、门庭到生活方式都太贵气了,比乡间真正的地主还堂皇百倍,划上也不冤枉。土改工作队商量了很久,决定在地主之前再加两字,叫做“破产地主”,然后再分了几亩很远的海边地给他,让他参加劳动。

对这一切外公都很满意,不满意的只是“破产”两字,觉得晦气。他与工作队商量,能不能再改一个字,改成“无产地主”,理由是“无”比“破”更彻底,却在字面上好看一点。

他压根儿不知道有光荣的“无产阶级”这一说,工作队里的年轻人本想笑出声来,后来一想他很有文化,便怀疑他是讽刺,训斥了他一通。

既然在运动之中被划成了地主,那总该像敌人一样被批斗一下。外公的家由农会作了“封闭式隔离”。大门关上,门口贴一份隔离通告,还派一个农民看守着,不准随意进出。

这下祖母急了,他们吃什么呢?而且她估计,外公想不出任何办法。她自己则是危机处理专家,越是遇到麻烦勇气越大。

她想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就给我妈妈下达两项指示:第一,中午就由我妈妈拿着红提桶去给外公家送饭。“关监狱还准送牢饭,你把提桶交给看守的农民,他不敢拒绝”;第二,立即写信给安徽的叔叔,让他开一张证明出来,证明自己也是土改工作队员,这样我家就成了工作队员的家属,更容易解救外公。

事情比祖母预料的还简单,工作队由妈妈送饭的事想到了政策,居然很快撤消了封闭。只是勒令外公外婆,不能继续养尊处优,必须在路边河滩参加一些公益劳动,例如拔草。

那天听到,不仅外公,而且连外婆也蹲在我家后门不远处拔草了,祖母显得有点慌乱。不是由于外公,而是由于外婆。

我说过外婆虽是我妈妈的后母,却与我妈妈极其投合,每次妈妈去,母女俩都避过外公,在楼上轻声嘀咕半天。但她从不出门,因此只在爸爸、妈妈的婚礼上与祖母见过一面。今天她以“地主婆”的身份到我家后门拔草,对祖母而言,无异于国使来访。

祖母一手提着一把小椅子,一手绞着一把热毛巾一颠一颠地走到外婆跟前,把外婆按在小椅子上,然后抖开热毛巾塞过去。这时妈妈也跟了上来,祖母吩咐妈妈,陪外婆一起拔草。

外婆想阻止又不知说什么话,只一味慌乱地喊着“阿嫂……阿嫂……”

9

爸爸每次回乡探亲,总要到朱家村看看外公、外婆。

爸爸总觉得,外公如果不从上海回到乡下就好了。新政权在大城市里行事比较谨慎、谦和,外公的两个弟弟作为资本家在上海受到礼遇,外公虽然已经没有财产也只能算作一个“待业职员”,哪里会划为“破产地主”?

但是爸爸又知道,这事与自己的婚姻有关。为嫁女而陷于贫困的外公,待在上海更加狼狈。当然也可投靠大女儿,我的姨妈,但姨妈闲话多,爱指点,老人不会舒心。几个儿子自己也都没有安定,只能指望老实、善良的小女儿照顾了,而小女儿又到了乡下。爸爸觉得自己作为小女婿没有出息,无法在上海安顿妻子,结果也牵累了岳父。

外公每次听爸爸这么抱歉地支支吾吾,总是朗声一笑:“在上海能留几年?我家坟山在这里,迟早得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