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借我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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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长辈的山(3)

他所说的“坟山”,是指离他家和我家都不远的吴石岭,山脚下有他父亲朱乾利先生的墓。这是我见过的最考究的私家墓地了,占地大,三面有盘龙白墙环绕。可惜,正因为过于考究,频频被盗,越到后来越不成样子,反而比不过周围其他的普通坟墓了。

我祖父的坟墓很普通,也在吴石岭上,是外公书的碑。妈妈嫁到余家后,看到祖母、爸爸、叔叔很在意坟墓的祭扫,下决心要亲自用黑漆把主碑和侧碑上的碑文全部涂描一遍。妈妈是用绣花般的细心来做这件事的,因此速度很慢,整整涂描了五天,每天都工作到夜幕降临后看不见字迹才歇手。

在荒僻无人的山岙里,在密密层层的坟墓间,一个刚从上海回去的青年女子孤身一人这么做,把我的祖母深深感动了。以后祖母去上坟,路过朱家村,总会远远看一看外公家的檐顶,但她还是没有去拜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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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石岭可不是一座普通的山。

山的北边和西边,紧挨着上林湖。大约自公元二〇〇年至一二〇〇年(东汉至南宋)的一千年间,上林湖的越窑,是中国青瓷文化的圣地,汇聚着无限的历史精致。据记载,皇家一次就会向这里定制青瓷十四万件,赐赠全国高官。每年多少次?一次次加在一起有多少件?真是一个天文数字。这里烧制的青瓷还是当时中国与外国进行贸易的主要项目,一艘艘沉甸甸的货船小心翼翼地从不远处的明州港(宁波)起锚,驶向日本、高丽、菲律宾、波斯、伊拉克、印度和埃及。唐代诗人陆龟蒙的名句“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可以证明越窑在当时的崇高地位。

陆龟蒙所说的“千峰”中的第一峰,就是吴石岭。它把翠色映在上林湖里,再染遍万千青瓷,使得海内外上层贵族的千年杯盏间,全是我家乡的湖山。

垒窑的石块,从吴石岭上采凿,烧窑的树木,从吴石岭上采伐。窑变过程中最重要的烘炭,也在吴石岭下一堆堆地烧制。吴石岭是千年越窑的靠山。

那么,越窑为什么风光了一千年而在南宋末年突然沉寂了呢?几年前我从一位杭州老人口中听到过一种动人的传说。

老人说,本来越窑到宋代因受到各地同行的竞争,势头见弱,但是朝廷遇北方强敌后仓皇南渡,偏安杭州,大建宫苑宅第,对青瓷的需求急剧高涨。越窑离杭州近,一时又兴旺起来。

当时的窑主也姓余,在杭州宫苑豪门间成了一个你争我夺的对象,因上林湖而被人称为“余上林”。余上林由于经常安排供货路线,熟知全国情势,一天在杭州宫苑遇到一个襄阳籍的太监,便随口说了句“襄阳已被蒙古军包围三年”。太监把这话传给一位同乡宫女,宫女又在皇帝宋度宗面前说起,使皇帝大吃一惊,因为当朝权臣贾似道从来没有给他说起过。皇帝一问,贾似道巧言解释了几句,转身便捉拿了那个宫女和太监,最后牵连出窑主余上林,一并杀害。

贾似道祸国殃民,终被谢太后罢官远贬,押解他的是一位会稽县尉,出于义愤在半路把他处决。半年后,元军攻入杭州,南宋灭亡。正当兵临城下之际,一个初春的黑夜,长长一队货运马车来到上林湖畔,押车的一位文官原是余上林的密友,找到余上林的年轻儿子,说车上是宫廷图书馆最珍贵的版本,破城之日一定会被付之一炬,希望能找一个地方密藏。

余上林的儿子是现在的新窑主,一听宫廷眼冒怒火。那位文官立即告诉他:“贾似道已被处决,你们余家的仇已经报了。现在,天下斯文的最后一脉,全押在车上。”说着指了指车队。

窑主想了想说:“这么珍贵的书,放在哪家宅子里都危险,只能藏到吴石岭我们开采窑石的一个洞窟里,但是山洞潮气重,要在四周存放大量的石灰和干炭。上岙倒是有一个现成的石灰坑,但那么多干炭……”

文官说:“元军几天后就会破城,很快就会到这里,等不及了。刚才我看见湖边有小山似的几囤干炭,那是谁家的?”

窑主说:“我家的。但这是我三十六座大窑的口粮,现在已很紧巴。窑火一瓷器全毁,窑也废了。”

文官一听,连连摆手,说:“那使不得,使不得。”他想千年越窑,已经差点断送于余上林的屈死,现在只剩一口残喘,如果连残喘也断了,怎么了得?便又加了一句:“窑比书要紧!”

“不,书比窑要紧!”这是从内门传出的声音,窑主的年轻妻子朱夫人夺门而入,与自己丈夫双目一对。夫妻俩随即出门,站上一个高高的木台,齐声向着湖边高喊:“各窑熄火!”

烧窑的工人万分惊诧,纷纷奔跑到木台前来询问究竟,夫妻俩斩钉截铁般地低声说:“不要问了,各窑熄火。”

于是,小山般的干炭运进了石窟,然后抬进一箱箱图书。封洞时一切都做得不露丝毫痕迹。怕自己和别人失口,窑主夫妻带着那一群封洞工人远走他乡,不知所终。

越窑的历史,就此中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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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杭州老人所说的一切有几分真实性,但回想起来,小时候确实听外公一直念叨:“老话说,上林湖底困石将,吴石岭里藏古书。”

这种传说和老话,大大地刺激了远近的盗墓贼。他们在吴石岭里盗墓,总是在墓底挖了又挖,想挖出一条甬道或一个暗室来,找到他们幻想中的那种金箔玉页的“古书”。结果,在吴石岭被盗坟墓的景象,比别处更加凄惨,尤其像我的太外公朱乾利先生那样的墓。

外公每次听到太外公的墓又被盗挖的消息,总是板着脸唾骂一句:“一字不识的混球,还想盗什么古书!”

有一年大旱,上林湖干涸了,发现湖底里真是睡着一个将军的石像,全身,披冑戴甲。他是谁?为什么睡在那里?都不清楚。但是,由于老话中“上林湖底困石将”被证实,人们对于后半句“吴石岭里藏古书”也深信不疑了。

那次我妈妈在吴石岭仔细涂描墓碑整整五天,祖母心疼她,叫她不必那么讲究,她回答的是:“吴石岭肚里有书,每棵树都识字,我不能让它们见笑。”

“你妈妈姓什么?”几年前那个向我讲了南宋末年越窑熄火传说的杭州老人问我。

“姓朱。”我说。

“真是姓朱?”他笑了,便说:“余上林一定是你家远祖。他儿子远走他乡,但按照我对他的理解,多少年后还一定会拖家带口地回来。何况他妻子朱夫人的娘家,也在这一带。”

“只有他知道古书藏在哪里,但他至死没说,对吗?”我说。

“对。”杭州老人说。

12

巨大的社会变动使家乡的祠堂都失去了原来的功能。不再有祖宗牌位,不再有节令祭祀,一座座空置在荒草间,尘封于泥路旁。

只有吴石岭这座坟山,成了一个包容四方的综合祠堂,依然有香火,有跪拜,有悲啼,有祈祷。这个祠堂无墙无盖,气魄之大,就像回到了原始时代。

山不高,也不低,青黝黝地延绵于南边和西边的天宇间。乡民们抬头就可看见,见它由浅灰变为深绿,再变为柴赭,再被白雪覆盖。在乡民眼里,这是祖宗和自己的共同归宿,这是家家户户的集体终点。

山,大地的祭坛。

我从小喜欢进山。进山,可以参加一个个家族仪式,可以把一束束野花采摘下来供奉在祖宗的坟头,可以在祭拜祖宗之后立即爬上杨梅树吃杨梅,然后,到上林湖边玩水,捡拾一片片不知什么朝代遗落的越窑瓷片。对于山里是否藏着什么古书,倒不太在意。

山间那么美好,因此,孩子们也就从不害怕坟墓。现在想来,这是湖光山色在抚平人间的生死界限。默默地抚平在孩子们欢蹦乱跳的天真里,使这些孩子们长大之后都达观开朗,不会为生命的坎坷而多愁善感。同时,他们又始终知道有一个不高不低的空间存在,众多祖宗正透过树丛烟岚关注世间,自己的种种作为都躲不过苍老的视线。

长大后我曾作过无数次试验,打听社会上某些特别怕死又特别邪恶的人物的出生地点。果然,没有一个出生在这样的山下,没有一个朝拜过大地的祭坛。

小时候有一次姨妈带着她的儿子益胜哥到乡下来,我与他玩了一会儿就把他带进了山。没想到他一见坟墓就无比惊吓,拉着我的手要急着回家。我却为他的惊吓而惊吓,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的脸,试图弄清他惊吓的原因。

匆匆回家后,姨妈知道情况后向我投来责备的眼光,说:“小孩子,怎么能随便到坟地里去呢!”

姨妈说着看了我妈妈一眼,以为妈妈会批评我,谁知妈妈只是对益胜哥说:“别怕,多去几次胆子就大了。”

那天正好爸爸也在乡下,笑着对姨妈说:“乡下孩子进大山,就像上海孩子进‘大世界’。”

我连忙问:“什么是‘大世界’?”

爸爸说:“一个游乐园,角角落落都在玩,以后到上海,带你去。”

但以后到了上海,立即觉得爸爸的比喻不妥,“大世界”太不好玩了。

13

爸爸不怕山,但对山也缺少了解。他虽然也年年进山祭祖,却总有族亲乡人陪着,前呼后拥,不断说话,从来没有机会与山单独相处。

山是需要慢慢寻访、静静对话的。

直到老年,爸爸对山产生了越来越殷切的思念。每次回乡,必先上山。我知道,这是因为他在感受生命暮色的同时,遥望到了山际的晚霞。

现在,他终于走完了在上海的路。他的生命过程主要都在上海,但上海对于他,仍是客居。他终于要回到家乡,永远山居,去陪伴祖先,陪伴那些不知藏在哪里的古书。

已经排定了送他回乡的日子:冬至,即二〇〇三年十二月二十二日。

距离这个日子还有一段时间,按照古人的说法,我应“守制”。我在守制期间要做的事,是努力回想他和其他长辈的事。但是我的记忆十分有限,只能一次次追问妈妈。

妈妈说:“你不问,差一点儿全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