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借我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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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湿漉漉的落叶(3)

一九四九年以后,在上海的黄佐临先生和在北京的焦菊隐先生形成了“南黄北焦”两大师分领中国剧坛的局面,但由于上海柯庆施、张春桥等领导人极左,黄佐临先生的政治境遇远不如北京的焦菊隐先生。不良的政治境遇反而进一步保全了他的文化立场,他在“左倾”思潮最严重的时间和地点提出世界三大戏剧体系的学说,推介布莱希特的戏剧思想和实践,倡导写意戏剧观,成为当时中国文化界空谷足音般的纯文化建树,这就不是当时在政治上过于受到抬举的文化人所能做到的了。也正因为这样,他能在灾难刚刚过去不久的关键时刻去北京执导《伽利略传》,解剖知识分子的人格悖论,震撼了几乎所有京城智者的灵魂。

黄佐临先生说:“文化人在政治黑暗的时候固然不能同流合污,在政治清明的时代也没有必要成为政治工具,永远要明白自己是吃哪一碗饭的。”与他相比,绝大多数文化人实在太惦记自己饭碗之外的菜肴了。

然而正是他,在我担任院长之初说了“可喜、可惜”四个字。我从他自己的人生经历判断,这四个字的重点在后面两个字。我如果要像他那样回归生命的真实和创造的轻松,回归文化的本位和艺术的本位,毫无疑问,迟早会选择辞职。

是的,我完全能胜任行政领导工作,但另一端,一位老人极具魅力的笑容,在默默地召唤。这种笑容里,还沉淀着萧伯纳们的几许笑意。历史已经证明,温暖中国当代文化史的,不是口号,不是打斗,而是这种寂寞的笑容。

6

这天晚上,我接到一个电话。

是我的一个学生打来的。这个学生现在我已经不交往,但在当时,却是一个热络的交谈者。他很聪明,能写剧本,而更重要的是,他深谙世情。他从外地的底层社会进入上海,必须摸爬滚打、事事警觉,才不至于被别人随手扼杀。他把自己的人生战场构筑在上海的低层文化圈内,认为在那里胜利了,便能一步步攀入高层。

这种设计,按照常规奋斗模式并没有错,但在文化领域却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那就是,文化领域里的低层和高层,并不是像官场和商界那样可以一级级自然攀援的,那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格天地。

当你终于成了低层文化圈的小台柱,那么,离巴金、黄佐临、谢晋的领域,不是近了,反而远了。

这便是我在课堂上反复告诫学生的“人格等级的奠基成本”奠基于大山背后的低洼泥潭,哪怕筑造得再高也显得阴暗局促、不伦不类,永远成不了气象。

但是,在当时,我的这个学生能够经常在电话里告诉我那么多近在咫尺的山后风景,让我颇感新鲜。他所说的一切,都是上海文化界里边的事,也有一些名目,如某杂志、某协会、某作家、某科长之类,但我听起来为什么那么陌生?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原来他所描述的,是上海社会中一个生生不息的小市民群落,不管渗入文化领域多深,都无法改变这个实质。我当时还无法作出这种判断,甚至误以为碰撞到了自己所不熟悉的波希米亚(Bohemia)圈子呢。

那天我在电话中告诉这个学生,我准备辞职。

他沉默了几秒钟,立即回答:“万万不可!”

我问他为什么,他说:“老师你不知道,一种广泛的嫉妒早已集结在你周围。写了那么多本书又从政,让很多文化人嫉妒;从政雷厉风行,让很多同级官员嫉妒;言论的社会影响力又使很多评论家嫉妒……这种力量,已经构成了一种强大的潜在气候。”

“我辞职了,就不在乎这一些了。”我说。

“不能不在乎。”他说,“你的名声还是会引起传媒和读者的长久兴趣。只有两种方法能够改变这一切,一是你与他们广泛交往,成为朋友;二是你永远有职有权,使他们很难下手。但我知道你决不会走第一条路,那就只能守住第二条了。因此不能辞职。失去权力就失去安全!”

他谈论这些问题,深通人情世故又合乎逻辑,这也是我当时很乐于与他通话的原因。但是,他显然不了解作为老师的我,还有一种远远超越生存技巧之外的人文勇气。

“靠权位来维护个人安全,那就不是我了。”我说。

“我知道,我知道。”他说。他知道人文道义的所在,但不具体,却又怕被我视为不知道。

挂了电话,我一个人想了很久。是这个学生首先告诉我,辞职的麻烦不在于无处可去,而在于不安全。只不过,他后来仍然把文化界那股上海小市民的力量看得太大太重,自己混迹其间,做了一件对不起我的事。他以为我永远不会知道,而我却立即知道了,因此停止交往至今。但我还是经常为他可惜,凭他的聪明和才能,他的文化地位本可更高一点。我也有责任,没有用强烈的方式及时告诉他:上海文化的尊严不在于小市民,我们生命的尊严不在于技巧。

我不会不知道“众口铄金”的古训。经过“文革”,我更知道中国文人在大批判上的情结和才华。我还知道,不管“众口”还是“大批判”,确实都会对着有名而无权的人物倾泻,而且一旦倾泻就不再停息,直到被攻击的人物声消身灭。如果这一切都将落在我的头上,我是感到恐惧,还是豪迈?

豪迈。真的,我觉得生命对我只有一次,我若能有机会遍体鳞伤地笑傲万夫,将不虚此生。

在这一点上,我发觉自己与爸爸有很大的不同,大概,是祖母大人的隔代遗传吧?

想到这里,我对辞职更加着迷了。原先着迷于辞职时的潇洒,后来着迷于辞职后的孤独,现在,则着迷于不安全的预感了。就像小时候半夜闯坟地、月下攀高山,越是不安全,越急不可待。

本想过几天再开始行动,现在决定,明天上午,立即动手,写辞职书。

7

辞职书一式三份,一份给国家文化部,一份给上海市政府教育卫生办公室,一份给上海市委组织部。

送出几天,毫无回响。估计去研究了吧,耐着性子等了一个月,仍然没有音讯。打电话去问,几个地方的回答一模一样,都是乐呵呵的三个字:不可能。

让我惊讶的不是他们的不批准,而是他们的不在意。他们为什么对我这么严肃的辞职要求不予答复,去问时还用那么轻松的口气来对付呢?

后来才明白,在仕途上递辞职书,大多出于“以退为进”的技巧,领导部门见过不少,因此也误会我了。

惟一能够证明我是真辞职的办法,是继续不断地辞下去。除了书面,还有口头,只要见到上级部门的官员,不管有用无用,逮住就说。

终于有一天,市委组织部一位副部长找我在高安路十九号的办公室谈话。副部长在干部级别上与我相同,因此他说:“像我们这样一级的干部中,经常声称要辞职的人不少,但真正锲而不舍地当作一件事来做的,至今只有你一个。一共写了几封辞职信了?”

“十五封。其实只写了五次,每次都分送三个上级。”我答道。

副部长说:“我们昨天与文化部在电话里商量了,决定再正式问你一次:既然你如此坚定,我们可以报告上级暂时关闭对你进一步选拔的工作程序,你不会后悔吧?”

“当然不会。”我说,然后兴奋地问他,“批准我辞职了?”

“不是。”副部长说,“只是暂停进一步选拔的程序。至于院长的职务,已经是既成事实,你又拿不出辞职的正当理由,批准不了。”

走出高安路市委组织部办公室时,我忧喜参半。

我已经明白,从现在开始,要设计辞职的“正当理由”。

8

几天之后,我与副院长胡妙胜教授商量,请他出任常务副院长,主持日常工作。我声称的理由是,有一个“紧迫的学术任务”需要完成。胡妙胜教授同意了,这是我们领导班子内部的分工变动,不必向上级报告。

三个月后,国家文化部教育局局长高茵女士来上海,住在上海教育会堂宾馆,我去禀报工作。

我一坐下就问高茵局长:“这个学期以来,我们学院的工作还好吗?”

“很好。”高茵局长说,“在全国高等艺术院校中,还是领先。你有功。”

“不,”我说,“这学期的工作是常务副院长胡妙胜教授在主持。实践证明,他能做院长,而且做得很好。他比我大整整十二岁,再不扶正,就晚了。”

高茵局长一听就笑了:“这就是你的辞职设计吧?没用。现在提倡干部年轻化,哪有把年轻的正职除掉,让给不年轻的副职的?”

她一句话,就把我一个学期的设计归于无效。我着急了,开始与高局长套近乎,甚至假装随意地提到,我认识她的丈夫沈竹先生。高茵局长温和善良,立即感受到我辞职的要求实在是出于真心,就设身处地为我谋虑起来。

“我们国家的干部体制,还没有建立自动辞职的机制。”她说,“有时说辞职,其实是处分。你犯点错误就好了,讨论辞职就有了理由。但现在你能犯什么错误呢?生活问题?人家不会相信,上面也不太追究了;经济问题?学院清水衙门,即使有心也无处下手啊……”

说着她又笑了。

“更麻烦的是,你一直算是干部知识化、年轻化的典型,大家怎么可能放弃一个典型呢?除非你生重病,但你好像一直都精神焕发。”她说。

“这么说,我能够辞职的惟一理由是生病?”我问。

“对。”高局长说,但她又警觉地注视着我一笑,“可不能装病。”

我也笑了。心想,既然只有一条路了,我一定要走通它。离开高局长后,我想,假装生病很难,天天都需要表演,我做不到。我能做到的,是趁某次真的病痛,夸张一点,然后让上级各部门都知道。

那么,我需要等待真的病痛。

最先等来的,竟然是牙痛。

痛得很厉害,却很难利用。从来没有听到哪个人因牙痛而辞职的。

9

牙痛最严重的那几天,我匆匆去了一次成都,作了一次已经拖了很久的演讲。讲完,一个学生见我牙痛的样子,带我去了当地一家医院。

一位胖胖的中年女牙医看了看,说:“里边那颗大牙不能留了,要拔。今天你行吗?”

我在犹豫到底在这里拔好,还是回上海拔。医生说:“当然在这里拔,蒋介石、林彪、江青都在这里拔过!”

我笑了:“怎么全是——”还没等我说完“高官”二字,她立即敏感地补充:“当然还是好人居多。”其实她误会了我的意思,牙齿和政治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