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借我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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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从废墟到废墟(1)

1

在甘肃的时候,我还没有意识到,这是自己文化考察的重要一站。

其实到甘肃之前,我去过的地方已经很多,但直到那里,我才决定边走边写。

甘肃的省会是兰州,我在那里来来去去也都以兰州为据点。

开始接待我的是甘肃联合大学。这所大学很奇特,本身没多少教师,下狠心向全国请,尽量请各个专业最著名的,每请来一个,全校都听他的课。结果,费用比养着一大批教师便宜得多,而排出来的授课者名单却比任何一所国内名校都强。我的任务是连讲半个月,天天陪着我的是忠厚朴实的范克峻先生,高大黝黑,戴副眼镜,像一位乡间秀才。

按照甘肃联合大学的惯例,把我安排在金城饭店居住。这家饭店当时在兰州算是“涉外饭店”范克峻先生跨进去脚步都有点怯生生的。我因范先生的脚步,觉得自己不应该住在里边,便通过我们学院在甘肃话剧团工作的几个毕业生,在他们剧团的一个小招待所里住下了。

范克峻先生一看这个小招待所,坚决反对。因为那其实是小剧场后台对面的几间陋房,厕所很远,不供应伙食,隔壁讲话都能听到。但是我很满意它的价钱,租一间,每天九角,还可打折成七角,多住一阵都无妨。

我住下后,经常要离开兰州到甘肃的其他地方去。甘肃大,有些地方还挺远,来去要好几天,范克峻先生就会帮我把招待所的那间小房子暂时退掉,省下几元钱。

那夜从刘家峡、炳灵寺回到兰州,仍然住进那间小房子,发觉周围有点热闹。一看,小剧场那天正在演一台以秦始皇兵马俑为题材的舞剧,这儿是后台出口,整个院子全是黑衣武士,密密麻麻。天上有淡淡的月牙,院子里有一盏昏暗的路灯,后台半开的木门里映出一些斜光,这些黑衣武士都在隐隐约约间摇摆着、穿行着、舞动着,却毫无声响。我知道他们是在候场,但这情景一下子把我带进了时间深处。

“余教授,您终于回来了!”听到这声音我回过头来,看见隔壁房间的门开了,一位我不认识的先生在招呼我,他后面还站着两位先生。经他自我介绍,才知道,他们是陕西省宝鸡市话剧团的,他是导演,特地到兰州来观摩这台舞剧。他们和那台舞剧的导演、编剧、主要演员都听说我住在这里,一直等着我,想让我对演出提出批评,可惜今天是最后一场了。当时,国内戏剧界认识和不认识的朋友都还把我看作是他们的同行。

我对这位先生说:“戏已演了一半,再进去看就没意思了。”他点头,然后与我倚门聊了几句。聊得投机,我就告诉他:“其实我的兴趣已经转移,不大看戏了。”

“转移到哪里?”他问。

“就这样到边远地区考察文化,整体大文化。”我说。

“这会把您这位大教授累垮了。”他边说边瞭了一眼我小房间里的简薄铺位。我刚才进门时把沾在鞋边的大量泥沙跺在房里的砖地上了,一眼看去十分肮脏。我的旅行袋很小,也全是泥溃,此刻正软软地瘫在墙角。

“我这一生历尽磨难,不怕苦。”我说。

“考察结果还写书?”他问。

“可能吧。”我含糊地说。

“那我们是看不到了,看到了也看不懂。”他说。

“不会。”我回答得不清不爽。

他看我有点疲倦,让我早点休息,我也就关门进屋了。

门边有一个小窗,可以看到候场的古代武士还在月光下晃动。我看着他们,似被什么吸住,一会儿觉得他们是虚幻的,一会儿又觉得自己是虚幻的。他们让我站得很高,他们又让我变得很小,我当然知道,这不是演员的力量。一样的月光,一样的地点,一样的身高,一样的容貌,不是在前台而是在后台让我认祖,又让我疏离。这是历史的后台,我漂泊旅舍的窗口,却让我躲闪,让我谛听,让我发呆。

2

这些天我已领略了太多的沙漠和废墟,太多的寺庙和洞窟,都是一样,让我躲闪,让我谛听,让我发呆。

我读过很多解释它们的规范文本,但一走到它们眼前就觉得全然不对。写得并不错,但没有把最重要的东西写出来。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好像只能感觉,无法概括。一经概括,感受立即受损,而且往往损及灵魂。

凭我对接受美学的研究,我知道,可靠的出路在于使自己感觉与众多他人建立起一个“反馈流程”今天的“众多他人”是一个经历巨大灾难后重新苏醒的民族,我的父母之邦。灾难使我们感到巨大的屈辱,灾难结束后的开放使我们获得了对比坐标,更加沉重。

因此,我觉得,应该在考察途中说点什么,与同胞们建立起一个“反馈流程”。

小房间的床头有一张破旧的小桌子,我弯腰从墙角的旅行袋里取出几张稿纸,放在桌上,拿起钢笔,用左手支头想了一会儿,然后在稿纸上面端正地写了四个字:文化苦旅。

历来我的许多兴奋,由笔尖而生。写下这四个字后,好像挖开了一道小渠,一系列构思就源源不断地涌出来了。我在稿纸上勾勾画画,定下一条条写作方针。当我瞌睡上床,已听到鸡鸣。

第二天近午醒来一看,儿张稿纸上涂画得乱七八糟,最后勾画出来的其实只剩下十六个字,那就是:

远祖废墟,

当代愁虑;

一己笔触,

世间话语。

这十六字,两个对子,背后包含的内容不少,多数带有挑战性质,因此记忆深刻。我故意让它们与“文化苦旅”同韵,便于记忆,其实它们后来一直指导着整本书的写作,因此不会忘记。

我需要把两个对子背后的挑战性内容交代一下。

关于“远祖废墟”和“当代愁虑”——

“文革”之后的文化焦点,主要在二十世纪的是非得失间徘徊。

对此我一直抱有歧见。我觉得二十世纪中国文化的是非,很难梳理得清。在兵荒马乱之中,虽然也出过一些杰出人物,但文化整体已进人衰败化、应时化、实用化、政治化、极端化、琐碎化的过程。我在撰写学术史论的时候,很少谈论中国的二十世纪,就是这个道理。自从开始投入大规模的实地考察,我更明白了,我们需要复兴的中华文明,应该以伟大的唐代为中枢,前后辐射。甚至再往前推,推到绚丽而混乱的魏晋,推到气魄雄浑的秦汉,推到哲思滔滔的战国。

这不是向古代遁逸,而是对中华民族的再次崛起给予了更高的历史期许。我相信,中国的改革开放,决不是回到“文革”之前,也不是回到国民党统治时期,更不是回到晚清时期,而应该寻找这个民族曾经有过的最高文化坐标。只有这种坐标,才是世界性的坐标。

因此,我应该在这历史转型的关键时刻,带着当代愁虑,寻找古代。

当时我心中想到的典范,是十八世纪德国启蒙运动中写《古代艺术史》的温克尔曼、写《拉奥孔》的莱辛这些人。他们沉醉古希腊,细细摩挲,从中伸发出震动整个欧洲的现代阐释,直接呼唤出了康德、歌德、席勒、黑格尔、贝多芬。在他们之前,德国是如此落后在他们之后,德国文明光耀百世。而他们所做的,就是为了现代而寻找古代。

我必须寻找曾经发生过伟大历史事件的文化现场。先让废墟提醒自己,再由自己提醒更多的同胞:我们的土地上还保留着曾经伟大的证据;直到今天,我们还与这些伟大的证据相邻而居。

不仅是曾经伟大的证据,而且还是失去伟大的证据。

这种感觉,即便是悲怆,也是宏伟的。带着这种感觉徘徊在废墟间,耳目特别敏锐,联想特别丰富,最能确证作为一个从灾难中跳出不久的中国文化人的身份。因此,表面上还是在看废墟,实际上已经在问自己:我是谁?何以生长在这些废墟之间?

我知道,这已经有了写作的契机。

关于“一已笔触”和“世间话语”——

文学写作的基座是个体生命。

没有个体的集体,是一种纸扎的庞大、空洞的合唱、虚假的一致,这是我们在“文革”时期天天忍无可忍的精神磨难,但在“文革”结束这么多年后,还在延续。

我读过国际间很多以个人话语阐释大时间和大空间的杰作,但在我们中国,几十年来培养成的很多“评论家”只会用集体话语来批判个人话语,而他们心目中的集体话语,又不知形成于何时,来自于何方。预计我的文章发表后迟早会遭到他们的批判,那么,我干脆把个人话语呈现得更加透彻,不仅语言风格个人的,而且连选择标准、观察视角、思考方式、情感走向全然归向于一己仅有。为了让普通读者明白这条写作路途,我还会故意把个人对家乡生活的回忆文章穿插其间。我心中的中国,如同茅舍舟楫的家乡;漫长的文明历史。如同童年无鞋的脚印。一切由我个人体验和吞吐,一切皆是五尺之躯的偶撞、偶遇、偶感、偶思,绝不接受任何异己的指摘。

用个人话语、一己笔触表述大时间和大空间,我已在一系列学术著作中作过尝试,但要用文学的方式做得更加充分,必须通过更大胆的实验。在这方面,支撑我的理论力量是利奥塔德关于“辉煌叙事”(Grand narratives)的论述。利奥塔德认为,现代使“自我”在文学中更加合法化了,但有两种呈现方法,一种是把自我放置到一个具体模式中获得解释,可称之为“细琐叙事”(Little narratives),另一种就是把自我放置到一系列重大基元性课题中获得意义,那就是辉煌叙事了,自我已成了宏大背景中的一个角色。

宏大中的自我也就是一种世间存在,只有世间才是我最宏大的背景。因此,我的这次写作,必须随着自己的脚步,走出沙龙呢哝、酒吧喧嚣、茶馆清淡,走出一圈圈以各种名义筑造起来的围墙,走向平民天地、寻常巷陌。

我要以超过学古文、学外文、学奥义、学僻论的艰辛,学会世间话语。

3

范克峻先生听了这个写作方针,还没有完全弄明白,就已经表示全力支持。这位斯文的老汉用浑厚的甘肃口音说:“我就知道,中国的雄魂在古代我就知道,文章的极致是寻常。”我笑了。“要不要把我家的一个破台灯拿来?”他问。

“桌子小,放了台灯就放不下纸了,有顶上的日光灯就行。”我说。

“要不要稿纸?可惜我们这里的稿纸太薄。”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