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借我一生
2742300000057

第57章 那么走吧(3)

这些人今天在中国重新走红,有深刻的历史原因。“文革”结束后,人们的文化向往被渐渐调动起来,但是理性精神和文化人格已经破碎,文化基础和文化坐标已经失落,有学问的老人也已经一个个去世。在这种情况下,假洋鬼子和假古董商最能行世,并快速地铺展成一个越来越大的行市,甚至还形成了某种帮会。另一个原因是,各家传媒的编辑们年轻而又繁忙,没有时间钻研学问,看人家甩几句文言文就以为遇到了大师,便整版整版地发表那些胡言乱语,当作“精英话语”请读者享用。

与此相关,在中国当代文化界,种种“泛精英原则”或“准精英规范”如所谓“潜心研究”、“拒绝传媒”等等旗号所遮盖的虚假,更触目可见。“潜心研究”当然不错,但像样的研究成果为何几十年未曾看到?还要让这片大地“潜心”地等待多久?“拒绝传媒”更是露馅儿,至少他们在批评别人“频频上电视”时,证明自己在“频频看电视”连一次也没有拒绝……

无处不在的小虚假终于积累成了触目惊心的大虚假:二十余年历史大转型,全社会多么需要获得文化的指引,而旗幡飘飘的伪精英们究竟提供过什么?

中国急需真正的精英文化,好弥补我们在终极关怀、人文精神、高层思辩、准确论证、专业学理、创新实验等方面的一系列历史性缺损。但是,这些年随处速成、随意自封的伪精英文化,以偏窄替代高度,以生涩冒充深刻,把无聊扮成风雅,把肉麻当作有趣,使中国人离真正的精英文化更远了。

8

我观察的另一个重点是更加虚假的“大批判文化”。

批判——一个多么珍贵的人文命题。中国本应凭着批判精神获得理性重建和历史反思,谁知它却被历次政治运动和整人事件屡屡冒用,更被“文革”大批判全盘败坏,至今尚未修复形象。其间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近年来的“大批判文化”已经虚假到匪夷所思的地步,更遑论让它去改正以往了。

这种“大批判文化”构成了一种“虚假之链”几乎无处不假。

虚假的起点是他们的姿态。装扮出一派“抛头颅、洒热血在所不辞”的英雄身段,但是,他们只敢对着那些有名而无权的人物大声叫阵。叫喊几声,他们还会停一会儿,警觉地四处査看,是不是安全,如果没有让他们担心的动静,便更加大声地喊叫起来。在舆论荒凉的土地上,这种喊叫声会被人误听成“道义的呼喊”、“知识分子的良心”,其实全是假的。在我印象中,二十几年来每当改革力量与极左思潮搏斗的时候,从来没有见到过现在这些大批判干将的身影。偶尔看到,那也一定站在极左思潮那边一次次点名整人。只是等到事态平静,他们便漂染成了别的形象。

这种“大批判文化”的本性,是依仗着权力却伪装出向权力挑战。这情景,仍然如“文革”中的造反派,手握生杀大权,却把毫无抵御能力的受害者说成是“权威”和“当权派”。现在报刊上那些天天骂人的大批判干将们显然也是在伪造勇气,最简单的技术性证据是,他们发表文章的报刊,没有一家是民办的,全被称为“政府的喉舌”。他们明明是在动用公权力围剿个体文人,根本不需要半点勇气。

我对这种“大批判文化”的虚假性看得很透,除了“文革”中目睹过爸爸和叔叔遭受大批判的经历外,还因为知道现今在传媒上最活跃的几个大批判干将的真相。

印象最深的是上海一个年岁不小的文人,曾经说过一句“‘文革’可以被遗忘,但不可以被掩盖”的名言,被很多人反复引用,几乎成了传媒间批判“文革”的经典话语。但我很清楚,在“文革”初期用一封掲发信把我的忘年之交徐抉明教授送入牢狱的,正是他本人。同时,他也掲发了我的朋友张攻非先生。这些,都有受害者平反时的档案作证。

那次我辞职前住在医院,他并不是我所在单位的,却到病房里来看我,进门就向我伸出手来。他的手又白、又大、又厚,但我像被雷击中似的突然想到,这手可是沾过别人血泪的,便没有伸手去握,任它尴尬地缩回。当然,这只手也不会放过我的这次失礼。

另一位批判者笔触尖利,甚至在台湾、香港的读书界,常被看作是具有叛逆精神的大陆文人。遗憾的是,我不小心碰到了那个夜晚。那是一次演出的休息时间,我坐的沙发高背后面,连着另一张沙发,那里有两个人在低声谈话,被我听见了。一个我熟悉的声音在向一位官员汇报文化界有关人士的“思想情况”倒是那位官员听得不耐烦,一再在劝阻:“现在提倡言论自由,文人发点牢骚很自然,不能当一回事。”但汇报者还在急切而低声地说着,打不断。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站起身来绕了一个圈子从比较远的斜角上看看是不是他。确实是他,我没听错,他也发现了我,向我摆了摆手掌,还把身子稍稍从官员身边挪开一点。

内地有一个大批判干将一直保持着义愤填膺的激昂劲头,近几年就编过好几本厚厚的大批判文集。但有一次,北京一位著名作家告诉我:“这就是当年我在新疆受难时的批判者,我还到处打听他的下落呢,原来他躲回自己家乡去了!”

正是这些人,使我产生了一个根本性疑问:为什么在中国境内,他们不管何时何地,只要向别人发起进攻就取得了批判的资格?他们可是隐瞒自己的全部履历,而被批判者只能乖乖地向他们交代、检讨、忏悔?

这是在中国历史上时时可见的“私设公堂”公堂是假,判官是假,案牍是假,审讯是假,师爷是假,皂隶是假,说词是假,整个儿一片虚假。

最终的原因只有一个:大家找不到全社会文化精神层面上的真正的“公堂”。

有些大批判干将比较年轻,暂时还没有这么多肮脏履历,却也在极力伪造着整人的资格。例如他们中最糟糕的几个,一般总是中文系出身,有的还写过几篇小说、散文、实在不堪卒读,做文学评论又显然缺少审美素养,于是凭着还算文笔通顺,便悄然改行闹起社会政治批判来了。但他们毫无政治学、社会学、法学的基础知识,只把在文学中学到的那一点夸张、虚构、臆想、渲染、编排、煽情,全都用在批判中了,冒充成了整人资格,转眼便颐指气使,鞭笞四方。

在中国,要识破这种人的虚假并不容易。当年“文革”中一些歹徒成天高喊“打倒牛鬼蛇神”的口号举着鞭子到处抽打无辜者,逼迫“坦白交代”,一开始被抽打的人还会在鞭影血光中向他们表白自己不是牛鬼蛇神,直到很久才终于醒悟:他们是谁?真正的牛鬼蛇神不就是这些天天打人的歹徒?天下因他们而丑恶,而他们居然还要评判天下!于是夺鞭。

但是,由于一直找不到全社会文化精神层面上的真正的“公堂”,这条鞭子刚夺下,那条鞭子又来了。其实直到今天,还是这样。

以虚假为基础的“大批判文化”永远是专制的帮凶、人间的暴虐。现在有些大批判干将在海外冒充成“人权斗士”其实他们在国内留下了多少血泪孽债!我不知道还要花多少时间,才能让海外的有识之士看穿他们的虚假。

中国知识分子对之无能为力,有时还跻身其间,因为自己身上也有太多虚假。

9

有一个时期,我几乎每天都在想中国知识分子与虚假的关系问题。

我想,这其实是一个千年难题的延续。正如余英时先生所说,中国古代的知识分子,当时笼统地称为“士”吧,似乎都认为自己对社会承担着某种超越性的精神责任,这与西方社会长期由教会来承担这种责任很不相同。然而,在封建极权之下,这种承担就带有很大的虚假。进入近代之后,西方出现了教会之外的“俗世化”(secularization)知识分子群体,试图“在一切公共事务上运用理性”,而中国知识分子却一直没有找到自己的近代定位。

在现代中国,知识分子的概念不是被政治化了,就是被技术化了。我们从小就听到的有关理想知识分子标准的所谓“又红又专”正是政治化和技术化这两端的拼接,恰恰抽去了知识分子这个称号的真实本位。

改革开放以来二十余年,中国以发展经济为主轴,知识分子的技术性职能被重视,很多人渐渐发现“知识分子”这个称号加在自己头上过于空洞,也就干脆强调自己的专业行当,更愿意被称作科技工作者、医务工作者、经济分析师、桥梁技术员、建筑设计师等等。这样,他们在实际上也就是更换了帽子,洗去了虚假,走向了身份的真实。

当他们成批离开之后,“知识分子”的帽子大多滑到了尚未转型的人文学科一边,但那个领域正门庭冷落。人文学科方面真正的重大研究还受到太多的限制,因此就为低层次的狂躁群落让出了言路。这就像,大河不畅,导致乱流横窜、满眼浑浊。如果还把它们当作河看,就虚假了。

我所佩服的作家余华在回答意大利《团结报》记者的问题时说到了他对当代中国知识分子的一些切身感受:

在我看来中国的知识阶层是一个庞杂的群体,里边有一些优秀的人,可是更多的知识分子正在变得越来越让人讨厌,他们的乐趣只是浑水摸鱼,他们不是将水弄清,而是将水搞浑了。

《我不喜欢中国的知识分子》

国外很多观察者常常会拿着“知识分子”这个词语的经典涵义来看待中国那些喋喋不休的大批判文人,结果越看越假。我理解余华对外国记者的这番解释,也理解他为什么说得如此含蓄。

10

由于实在不能承受这一系列令人窒息的虚假,我决定出走。

自己出走并不惹着谁,但在当代中国却会构成对固有文化生态的挑战,因此必将引来强烈反弹。

生态挑战,直接触及不少人的谋生方式,因此会反弹得你死我活。

我相信我有力量承受,而且义无反顾。

任何义无反顾的承受,都来自于对另一方面的不能承受。

其实,追根溯源,这种义无反顾的力量,仍然是由很多年前一种微弱而洪大的声音点燃的。发出这种声音的人很多,几乎是我们这代人前辈的大部分,其中也有我爸爸。

在“文革”期间,受罪的爸爸只要有机会与我们说话,说得最多的口头语是四个字,似自语,似叹息,似节拍,不断重复。

这四个字便是:“全是假的,全是假的……”

爸爸不会讲普通话,这四个字的发音有点特别。“全”的上海话发音近似“山”却是上声;“假”的发音则近似“嘎”爸爸说“全”字时用重音,而在说“假”字时,声音枯涩而颤抖,成了一种拖长的呻吟。这种声音,听过一次就很难忘掉,何况这是从自己父亲的喉咙里发出。

“全是假的”,这四个字,是一个不想继续声辩的宣言。他声辩过,全然失败。爸爸面对的,不仅仅是造反派的蛮不讲理,而且还是一种由无数谎言组接成的强大逻辑迷宫,其间找不到任何一个出口。本以为声辩清楚一件算一件,后来发现,在那样的逻辑迷宫中,一件事情也声辩不清。

那就不辩了,化作一声叹息。爸爸的叹息是这四个字,刘少奇的水平比我爸爸高,叹息是九个字:“好在历史是人民写的。”意思也是一样:现在你们给我写的历史全是假的。

谎言和谎言之间有一种“互证”关系,诬陷和诬陷之间有一个“互撑”结构。当它们一次次快速地形成系统,受害者的任何抗议都变成“越描越黑”,因此只能向着家人叹息一声。

爸爸的叹息,我听到了,并记住了。

我知道,这种叹息乍一看来自政治,实际上来自文化。

我不相信自己对此能有太多改变,却可以相信自己对此已不怕什么。

我找到了自己生命的又一个起点。

11

那么,走吧。

屈原说:“悲时俗之迫厄兮,愿轻举而远游。”

一出门就好了。“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于四海以外”;“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

李白乘舟,苏东坡走马,陆游则是骑驴:“此身只合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

顾炎武坐在牛背上:“常把《汉书》挂牛角。”可见路上还是带书的,但带得不多。有时也用马和骡子。全祖望有记:“亭林先生出游,二马二骡,载书自随。险隘关塞处,请教老兵退卒,问往日战事。若与平日所知不符,则广求书籍核证。”我想,核证的地方应该是沿途小客栈的油灯下。

从古希腊的希罗多德、德谟克里特开始,西方学人走得更多。到了卢梭,甚至断言“我静止不动时几乎不能思索”。

路上很累,但与以前熟悉的门庭相比,那是一个比较真实的世界,一个比较正常的世界。

天下凡是虚假的一切,都不敢风餐露宿。

为什么它们不敢?稍稍一想就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