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借我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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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红缎虎头鞋(1)

1

刘长乐先生一见如故。凤凰卫视庞大而有效的工作系统都以他为终端,他指挥若定,一步步推动着中华文化在全球范围内的沟通和呼应。

他热忱地欢迎我,并建议我在这次万里历险的电视节目中开辟一个叫“秋雨录”的栏目,每天把沿途所见所感写成一段散文诗式的语录,以字幕加朗诵的方式播出。

他还告诉我,由于我的参与,海内外的一些华文报纸都要求连载我的考察日记。因此,我必须每天写日记了,每篇一两千字,与“秋雨录”一起传送到香港总部,再由他们分别传到世界各地。

一段语录,一篇日记,每天要写,不能中断,这比主持节目的工作量还要大得多,但我立即就答应了。因为一听便知,这是很好的构思。我历来愿意在很好的构思中劳累,而不愿意在缺少构思中闲散。既然参与了一件事情,那么,多给我几个着力点,反而能让我定下心来。

我去了一次书店,买了一本中英文对照的世界地图,却找不到更多能帮助我的书籍。当时,连导游各国的小册子都还没有在中国大陆出版。在自己家的书架上翻了半天,找出商务印书馆尚未出齐的《世界文明史》第一卷,是两个美国人写的,觉得可能有用,便塞进了行李。

就这样,一个穿着红缎虎头鞋在中国浙东农村下地的人,要去寻找国土之外的遥远废墟了。

埃及文明、希伯莱文明、阿拉伯文明、美索不达米亚文明暨巴比伦文明、波斯文明、印度河一恒河文明……一个个都缥缈而又神圣。这些文明与中华文明加在一起,我想不起世上还剩下哪一种文明曾像它们那样宏大、活跃,并给全人类的进程带来重大影响。因此,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是去踏访人类祖先的全部辉煌。

整个过程已有日记《千年一叹》出版,不必重复。需要补充的是这个过程中的我,以及我的思考脉络。

2

先去希腊本土和克里特岛考察,到埃及开罗才坐上自己的吉普车开始万里历险。也正是在埃及,我遇到了三种“巨大”就像三把重锤敲打在自己心上。那就是:巨大的遗迹体量、巨大的千古哑谜、巨大的现实恐怖。

每一种巨大,都是以往在书页中无法想象的。

那天我们第一次拒绝周围所有人的劝阻,坚持驾驶吉普车从开罗横穿七个省到卢克索,一路上枪口密布、碉堡林立的情景,我已作过描述。第二天看了一整天宏伟无比的古迹之后我十分困乏地回到旅馆写日记,妻子与女主持人许戈辉等人去逛小街上那些旅游商店了。过一会儿妻子回来,说:“多数是假冒伪劣商品。有几个老板知道我们是中国人,居然用蹩脚的英语向我们求婚,还掏出皮夹子来证明自己很有钱。有一个还追着我走了好一会儿。他们也太小看我们中国人了,因为我注意到,他们并没有向欧美女性这么做。”

妻子当然不会对那些无聊的老板生气,她敏感的是,在这种与中国一样古老的地方,人们如何看中国人。

妻子还在说下去:“你记得上午在女王殿前的那个讲解员吧,他先说,卢克索可能是古代东方最伟大的都城,然后又加了一句:当然要除去长安。为此我还高兴地多看了他一眼。”

“这我也听到了。”我说,“经这位讲解员一提醒,我整个下午好几次想到长安,想到秦始皇。”

“秦始皇?”妻子感到有点奇怪。

“秦始皇。你注意到太阳神殿上那些象形文字了吧?谁也不认识。辨认古埃及留下的各种文字,是少数考古学家的事情。古代战争那么多,一个族灭了另一个族,连它的文字、记载、历史也灭了。一截截文献都不能读了,历史也就成了哑巴。古埃及文明的中断,离不开这个技术原因。所以,我在这里才明白秦始皇统一文字的重大历史意义。”

“他自己可能只是为了一时霸权,预见不到这么重大的意义。”妻子说。

我说:“用现在的话来说,秦始皇使中国文字成了一种‘通码’,既不会在空间上遗失,也不会在时间上遗失了。这就是当年长安高于卢克索的地方。秦始皇烧过书,这不大好,但却让我们今天能够那么顺畅地阅读千年前的古籍,这又太好了。世界上几乎所有的古老文明都遇到读不懂古文字的问题,但中国没有这个问题,连甲骨文都很快认出来了。”

“确实应该来实地考察。你看你,一见太阳神庙的石柱,一听人家说长安,就会产生这么重要的感受。”她说。

妻子在白天为了寻找一九九七年十一月恐怖分子射杀数十名外国旅客时的藏身处,在女王殿周围的山坡上辛苦攀援,累得要命,先睡了,我还有不少东西要写。

以后几天,还是在卢克索考察,然后进了荒无人烟的东部沙漠即阿拉伯沙漠,直抵红海。从红海岸,再穿越沙漠返回开罗,一路所见,枯寂狰狞,如不在人世。我的系统思考,便从沙漠中开始。

我朦胧觉得,自己对中华文化的把握又进入了一个新的境界。写一部部文化史论时已经觉得自己在力求宏观了,写《文化苦旅》和《山居笔记》时加入了学术研究所不可能有的感性整体,但到了埃及,才发现都还不够。

以前,还缺少对比。

这种对比,不是衡量埃及文明和中华文明谁更伟大,而是区分它们不同的生存形态。

如果硬要比伟大,那么我从内心承认,在金字塔和太阳神庙时代,埃及文明肯定比中华文明伟大。它的历史更悠久,它的体量更雄伟,它的技艺更精巧。

但是,与中华文明不同的是,它的所有重要部位,都难以解读。

一种古老文明难以解读,这就意味着这种文明难以传承,意味着生活在这种文明疆域里的后代难以获得文明自觉。

文明的延续是生命化的。有时乍一看只是无生命的木石遗存,但它们与一代代的生命都能建立呼应关系。如果一种文明的遗迹只能面对后代全然陌生的目光,那么它也就真正中断了,成了最深刻意义上的“废墟”。

考古学家们发现,古埃及文明的存活时期,早期和晚期发展不大,可见它一直处于保守状态,既向空间封闭,也向时间封闭,它对两方面都不开放。

与它相比,中华文明就显现出了一种“生生不息”的独特精神,而且,这种精神又作为历史过程被记载和传播,与社会的沟通,成了一个延绵的活体。

但是,一个庞大的文明毕竟不同于一处景点,几千年还活着,这从现代的发展观念来看,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我在国内时,总是越考察越感到步履沉重,因为历史留给我们的垃圾实在太多了。

尤其是看到许多历史不长的民族和地区反而能大刀阔斧地构建现代文明,快速走向民主和强大,内心更偏向于对历史重担的摆脱,觉得太古老的文明理应死亡。

但是,徘徊在埃及文明的遗迹间,我产生了另一番感觉。

产生得早又死亡得早,并不是什么也没有留下。留下了当年创业的地盘和脚印,留下了似真似假的神话和传说,留下了远方参观者的惊讶和叹息。但是,一切最重要的东西都没有留下,包括精神,包括理念,包括气势,包括那种埋藏后代身心深处又能随时激发出来的神奇力量。当这一切都没有留下,后代就步履失措了,他们徒担虚名又丧魂落魄,没有理由的自傲,不着边际的回忆,使他们无法用正常眼光来看待现实世界,结果成了最脆弱的一群。

更何况,当年远祖开发这个地方并获得成功的地理原因、气候原因还在,因此必然会招来大量的侵略者。结果,最脆弱的一群又成了最容易导致危险的一群。你看埃及,一会儿是罗马时期,一会儿是阿拉伯时期,铁骑狼烟,人种混血,而且每一个时期都很漫长。到头来,不仅埃及的文字读不懂了,连埃及的血缘也找不到了。听说还有一个角落有比较纯净的法老血缘,我专门去看了,由于长期的封闭和近亲繁殖,智力和体力都非常萎弱,而且,他们信仰的也是入侵者的宗教。

这种情景使我明白,有过古老的文明而又戛然中断,很可能产生更不好的结果。

那么,中华文明究竟是怎么才不中断的呢?

这是一个真正的大问题,我在以前自己写的史论著作以及《文化苦旅》、《山居笔记》中都没有认真分析。那是因为,在国内容易产生一种错觉,好像文明的延续是必然的,要讨论的只是今后怎么延续。在埃及才真正体验到,不延续是必然的,延续千年倒是一种罕见的奇迹。

我的这次万里历险,从此也就有了思考的脉络。

3

概括起来,在埃及,我对中华文明产生的强烈感受有以下三项:

一、几千年的文明能够不中断地延续至今,不是常例,而是奇迹,极其罕见,极其艰难;

二、中华文明延续至今,在传导技术上的原因在于早早地建立了一个既统一又普及的文字系统;

三、中华文明延续至今,在传导状态上的原因在于早早地建立了一个对社会、对历史的开放式对话系统。

以下的历险路程,便是这些感受的延续。

在以色列、巴勒斯坦,我的考察重点挪移到生息空间和精神空间上。我从这两个方面进一步来寻找中华文明延续至今的原因。先说生息空间。

从埃及穿越极其辽阔却又寸草不生的西奈沙漠去以色列,这是《圣经》中的意境,“出埃及记”。一种宗教文化产生于生命最贫瘠的边缘,一不小心便是生命的灭绝。从那里到中东,宗教发生了分化,又产生了另一种扎根于沙漠行旅的宗教。

辽阔无垠的沙漠给了他们以气魄,都想建立雄伟的王国,但再辽阔也是沙漠,他们必须去争夺那些足以生存的不多空间,争夺那条又浅又窄的约旦河,那座不知被战火毁灭了多少次的耶路撒冷。而且,永远没有和解的时日……

争夺各方,都有千年悲情,都有万条理由,都出现过大智大勇的领导者,因此,都以为有必要也有能力扑灭对方。这种恩怨,时间一长,如果出现在空旷的地域,本也容易淡化,但在这里,空间那么小,距离那么短,用我的话来说,把彼此的伤口结在一起了,谁拉动一下就会彼此痛彻心肺。于是,只好一代代地争斗下去。

那天在耶路撒冷的哭墙前,看到不同年龄的犹太人眼泪汪汪地吻着墙砖,把头抵在墙砖上默默祈祷,情景十分感人。正好当时有一个“中国农民参观考察团”也在那里,他们大概是去学习以色列著名的滴灌技术的吧,其中不少人是我的读者,认出了我,便围着我说:“相比之下,我们中国人的民族感情真不如他们,很少看到有人把头抵在万里长城上眼泪汪汪,这是怎么回事?”

我想了想,便说:“一个曾经建立过强大王朝的民族,居然被驱逐得两千年没有自己的国土,家乡只剩下这一堵当年宫殿的残墙了,他们怎能不哭?中国虽然也多灾多难,但从来没有沦入到这般田地。我们没有哭墙,我们不哭。”

说完我与他们握别,便与妻子一起拐入一条嘈杂、拥挤的旧街。据说,耶稣就是戴着荆冠、背着十字架从这条小街被押到刑场的,沿路还有很多圣迹。我们找了一家极旧极小、墙壁上满是涂画的咖啡馆坐下,喘一口气,便讨论起刚才的感受。

我想,大文明是需要大空间来承载的。空间小了,原来的大文明也会由大变小,如果不变小就会被撞碎,或者流逸别处。希腊文明很大,但空间太小,后来只能流逸在外,由阿拉伯学者和意大利神职人员保存、寻找、连辑,最后在佛罗伦萨复兴,复兴在一个大空间之中。眼前在耶路撒冷互相冲撞的几种文明,本来也很大,但为了冲揸的需要都把自己削尖了,因此也由大变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