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借我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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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从废墟到废墟(4)

等待期间,我做了一件事。由于我的文章有不少收入了大陆、台湾、香港的中学和大学的语文课本,各地青少年信任我,给我来信,谈的全是人生困惑。我想对此做点事,《霜冷长河》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写出来的一些人生笔记,有回忆,有评述,有回信,有感想,文体不拘,只是谈心。

我知道自己迟早要远行,远行到何处,远行到何时,都不知道,因此,这些文章,近似告别前的握晤。我甚至无法预计这种海外远行会遇到什么,但我必须去。因此从《霜冷长河》的书名到那些谈友情、谈善良、谈年龄、谈美国学者最后人生告白之类的话题,都带有某种结束的预设。

我还预计,由于我出走以后的文化行为产生了那么大的社会影响,被我离弃的那个天地早已怒目相视,一定会来轮番追杀。他们将如何在名誉上追杀我,还不清楚,因此先写下一篇《关于名誉》搁在书里准备着至于在文章上的追杀,他们自知已经不可能从观念和学理上狙击,多半会利用普通民众对文史知识的陌生来制造一些细节性的事端,证明他们还不没落。这是历史惯例,我应该对年轻人事先交代,因此一连写了《绑匪的纸条》、《文化敏感带》等文章放在书里,作为预警。

该感谢的人都感谢了,该回的信都回了,该交代的一切都交代了,如果今后不能写了,也就这样了。

7

任何愿望,只要诚恳,并作好充分准备,上天就会及时作出安排。

这是我一生的经验。

那天,香港凤凰卫视中文台台长王纪言先生在北京的梅地亚宾馆找到了我。

我们是老朋友,好久没见了。这是一个近乎透明的行动者,有情有意的男子汉,风风火火的工作狂。

他说:“二十世纪眼看就要结束了,凤凰卫视准备做一个大动作,组建一个小型的吉普车队,从埃及出发,到中东,一步步向东,在二〇〇〇年元旦那天进入中国。全球直播,行程几万公里,非常艰苦。你,有可能参加其中一段吗?哪怕一两个点也好。”我问:“怎么叫参加一段?”

王纪言台长说:“我们当然希望你参加得越多越好,但你学术地位高,社会名声大,出了一点事可担当不起。后来还是新闻界竭力推荐,才决定来试着问问看。车队从埃及出发后就一直坐吉普车了,不坐飞机,但你可以坐飞机到一个点,跟着车队走一段,再坐飞机回来。”

我问:“如果我决定全程参加呢?”

王纪言台长说:“这当然求之不得!放心,如果身体不好了,可以就地住院,我们也可以派医生一路跟随。”

我说:“跟着医生就不像是实地探险了,我肯定不要医生。”他又说:“如果你真的走全程,有些危险路段还应该坐飞机。”我说:“我一定与车队在一起,绝不换另外的交通工具。”他说:“电视每天直播,你每天都要对着镜头说话。我们可以在北京给你配备一个高水平的秘书班子,全由博士组成,每天到了哪里,为你査找哪个地方的历史、文化、地理资料。”

我说:“我不要这样的秘书班子。全靠我的现场感受和平日积累吧,这样,观众听起来也会更亲切。”

他说:“电视文化不能过于严肃,需要有一些人情花絮。能不能让你的妻子马兰也参加一段,如果你在耶路撒冷生病了,住在医院里,她去探望,这在电视里会比较好看。”

我笑了:“估计不会出现探病的情节。但她的文化感觉极好,又对世界历史和地理感兴趣,好多年前在德国巡回演出就走了五十多个城市,让她去一段,不会让大家失望。”

王纪言台长说:“这么一个大演员去,该派一个护士了。”我说:“也不用。”

我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你刚才说有一些最危险的地段,那就让她不要参加了,但你们不要把这个理由告诉她。”

王纪言台长搓着手,满眼是笑,说:“真没想到你这么爽快就全部答应了,而且,什么额外的条件都不要。”

我说:“纪言兄,此行的意义,在我心中很不一般。这次世纪之交,不是百年跨越,而是千年跨越。千年之前,我们还是宋代,两千年前,则是汉代,现在世界上很多国家根本不存在,只有几个所谓文明古国。我们要走的这一路,正好是所有文明古国的集中地,一路伟大,一路废墟。我已花了多年时间走遍了中华文明的废墟,现在只有到其他文明的废墟里去认真走一遭,才有对比。”王纪言台长具有极强的文化感受能力,听了连连点头。但最后还是问:“几万公里啊,一公里一公里地颠簸,你的身体?……”我说:“身体没问题。考察废墟,更有意思的是连接废墟的路。没有那几万公里的实地颠簸,那还有什么价值?”

“好!”他说,“明天我会让领队郭滢来谈一些细节。”

第二天郭滢带着编导、摄像来了。比较具体地说明了一下路线以及能够预计的困难,还说我的身份是“特邀嘉宾主持”,将与凤凰卫视的许多著名女主播轮流主持。她们因为受到电视栏目的牵掣,只能各走一段,由我贯穿全程。

终于,他问“细节”了。

郭滢问:“请您直言,您参加这一路历险,并担任主持,需要多少报酬?”

我说:“不要报酬。”

他说:“千万不要客气,还是说个数字吧。”

我说:“真的不要。我本来自己要考察还没有这个机会呢。”郭滢又说:“按照惯例,像您这样的著名学者一路上要向观众公开讲述文化,我们还需要支付资料费用。”

我说:“不要。”

“因为要出镜头,也可以支付一些着装费。”

“不要。”我说。

后来他们还是不把我当外人,发给我一些生活津贴,其实说真的,凭个人之力怎能走完这漫漫长途?该我向他们付费才对。

8

我立即从北京打电话与妻子商量。

她知道,说是商量,其实是对一个决定的通报。

我和妻子的很多重要决定,基本上不必互相商量,因为彼此能判断对方的想法。要商量的只是小事情。

但是对于我今天的决定,她破例地说:“让我认真想一想。”

我知道她在哪一点上犹豫了,因此,也静下心来再想一遍。

我向王纪言台长说身体没有问题,其实是有所掩盖。我肝功能不太好,血压一直太高,更麻烦的是经常会有结石发作,一发作起来痛苦莫名、寝食不安,打掉了,又生出来。

另外,这一年我已实足五十四岁。几万公里既没有安全保障也没有医疗保障的荒原历险,真能全部承受下来吗?

我知道妻子此刻在翻阅世界地图。她熟知国际政治,这一点完全不像绝大多数表演艺术家,每次随意交谈时涉及这方面的问题总会让别人大吃一惊。因此,她看地图时会从那些安静的色彩中看出战壕、铁丝网和炸弹。

她来电话了,说:“你是想从别的文明来看中国文明,如果不去,这么多年在国内的考察就没有了结,这我知道。但是我有一个要求,那些最危险的地段,让我在你身边。”

“你的颈椎、腰椎都有伤,每天都在吉普车上颠簸,那些路……”我还没有说完,她说:“我就怕自己顶不住趴下了,影响大家,因此只敢说在最危险的地段陪着你。我也想见识见识那种危险。”

“如果不上镜头就好了。”我说,“天天上镜头,不仅不能生病,连疲倦的神态也不能显出来。这一点,比古代的任何旅行家都辛苦。”

“不上镜头人家就不会要你了,你就算为了文化考察牺牲色相吧。”她说。

一切就这样在电话里说定了。

回到上海,一见妻子,我们就开始了一个艰难的话题:要不要把这次远行的事,告诉我的爸爸、妈妈?

我的意见是明确告诉爸爸、妈妈。两位老人一生经历过那么多苦难,那么多离散,应该承受得住。

妻子不同意。她说:“人一老,对子女的事情变得分外脆弱。按照爸爸的脾性,我们如果告诉他了,他虽然看不到香港凤凰卫视,却会天天在其他各种电视、广播中捜寻国际新闻,要是耶路撒冷或加沙地带再发生几次爆炸,伊拉克和伊朗再有一点冲突,他和妈妈还怎么过日子?”

她说得对。于是决定,立即去看望他们,只说我要去香港很久,完成香港一家电视台的有关任务。细究起来,也没说错,没有欺父之罪。

爸爸、妈妈见我们回去很高兴。我因为老在外地考察,去看望他们的次数还不及妻子。他们是越来越显老了,尤其是爸爸,虽然满脸笑容,也是一派衰相。我年年月月都在中华文明的废墟间行走,这次才吃惊地发现,很多属于废墟的线条和形态,已悄悄地爬在我爸爸的脸上。

弟弟们一直告诉我,爸爸、妈妈经常流露出一个愿望,希望能更多地看到我,让我坐在他们身旁。但一见面,他们又总是客气:“你和马兰都那么忙,不要老是来看我们,打一个电话来就可以了。”

马兰去电话比较多,每次接到,两位老人都兴奋极了,你一句我一句争着讲。马兰问他们好不好,他们都连声说好,但妈妈有时会加一句:“就是寂寞。”

但“寂寞”一词,妈妈用家乡方言一说,马兰听了好几遍才弄明白。弄明白之后怅然若失:老人在一座大城市里一次次对着后辈说寂寞,而且用家乡语言!

马兰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这是我的罪过。但这次,我又要离他们远去,而且连去哪儿也不能告诉他们,连什么时候回来,能不能回来,都是问号。

爸爸说:“去香港那么久,要注意身体,你年纪也不小了。”

马兰听了以后站起身来,走到窗口,抬起头,好像在看天。过了一会儿,她擦了一下眼睛回过身来,说:“爸爸妈妈放心,我会陪着他。”

那天晚饭后,妈妈神秘地向马兰招招手。马兰连忙过去,妈妈说,要送给她一件礼物。

打开柜子门,再打开里边的一个抽屉,妈妈拿出一个藕色绸布小包。翻开绸布,是一双很小的红缎的虎头鞋,但也可以说是虎头袜,因为底上软软的,不像是鞋底。

妈妈指了指我,对马兰说:“这是他刚出生穿的鞋,是我在结婚前绣的花,后来由他外婆纳成鞋。”

马兰一下子跳了起来,两手捧起:“这是他的第一双鞋?”她轻轻地翻看了几遍,赞叹道,“绣工真是精细,我们这一代谁也做不出来。”

看了一会儿,她又低头对妈妈说:“妈妈,你当时有没有想到,那双肉团团的小脚,将会走遍全中国?”顿一顿,又拖了一句,“走遍全世界?”

妈妈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