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日本人与日本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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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日本侵略中国的发动机(1)

我幼年在日本住过几年,袁世凯“登大宝坐江山,称孤道寡”的时候,又陪朋友们去过两次。也学会了几句家常日用的日本话,乱翻翻杂志,带猜带查字典看看报纸,碰巧也和日本的次等政客浪人们谈过几回天。就在这样浅薄的观察,短促的考查之中,发现了一件非常可怕的事:就是“他们举国一致,就要吞并中国和亚细亚洲,以尽大和民族的天职,实现‘王道正直’的大理想。”我的思想素来把国界看得并不十分严重;觉得人和人总可以互相了解,互相扶持的。欧美各国,你猜忌我,我疑惧你,年年把有用的财力送到海水里去,争着建造超无畏级战斗舰、飞机、毒瓦斯弹,其结果实在是自趋于毁灭之一途。假使大地上果然竟会涌现出一种《礼记·礼运》上孔子所梦想的“大同世界”来,我诉之于理性,抑制着感情,本也可以赞成的。没奈我又遇见过许多台湾的遗黎,朝鲜的逋客,据他们说,亡国之后确乎不能“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亡国的苦楚实在难受。我又觉得欧美各国之图谋中国,毕竟只是想吸点膏血,赚我们几文,唯有日本除了要金钱和物质之外,还处心积虑要在我们的头上施行“王道”。所以我回国后这许多年,总时时地留心日本文的一切事情,从来不敢怠忽。

这大半也是由于我不懂西洋文罢,稍得闲暇,总是要翻翻日本文的刊物。卑弥呼也不相干了。阿倍仲麻吕——就是李白、王维的朋友,唐玄宗的秘书监——藤原清河以及历朝的许多求法僧侣,请益留学生,早把中国的文化艺术移植去了。《论语》《孝经》《礼记》等类的书起了作用,忙煞了戚南塘、麻贵这班人。如果丰臣秀吉再活几年的话,朝鲜早已改称为新罗县、百济县,“任那府”的威权最少也要扩张到辽宁省全境。近几十年造舰学,以及铸大炮、造飞机的技术又生了作用,替我们平白地添了几个纪念日,累得无数位穿中山装的青年,放着正经书不读,逢时过节笔不停挥地写标语,成群结队在大街上提高嗓子喊口号。

我真傻!自从去年九月以后,常常问这班爱国青年志士:“日本从什么时候就动手来并吞中国?”大约十有八九回是大家都记不很清楚,也偶然有人说是甲午年起,再要细问,大家都忙着要入京请愿,罢课,游行,开会,贴标语,喊口号,谁有闲工夫问这些呢。亲爱的兄弟们!国家是我们托命的处所,自古以来,只听说“十年生聚,十年教训”,才可以雪耻,不是可以仗着一时浮嚣的客气,把他孤注一掷的。所以思想知识都早已落伍,十多年来久不说长道短的我,实在按捺不住,自告奋勇,要在《独立评论》上说话了。

日本侵略中国的真正发动机,并不在东京,也不在横滨、神户、大阪。而在博多湾上福冈城头一座小小的房子里。主动的人物既不是去年九月十八日以来大家哭着咒骂的本庄繁、土肥原贤二,也不是南次郎、荒木贞夫。连那组织在乡军人会,著《国民总动员》,做上奏文,名震天下的田中义一也都不相干。说起来也奇怪,这一位“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的英雄却是个美貌的女子。这位女英雄姓高场,单名一个乱字,道号向阳先生。他家是世代书香,他聘请英国人教授英义和法律之外,自己又把中国的《尚书》《论语》《孝经》《孟子》《礼记》《左传》《史记》《前后汉书》《三国志》等类都读得烂熟,群经诸子以及历朝史籍无不融会贯通。远在日本维新以前,他就高瞻远瞩,看清了东洋的大势,认为南而台湾、琉球,北而高句丽、新罗、百济都原是日本的藩属,非要光复旧物不可。并且看透了中国政治的腐败,社会的昏乱,国民太无知识,只知道自私自利。断定我们这个国家民族绝无发奋图强的希望。而他们的经典上又明白昭示,说中国和亚洲,甚而至于全世界都是上天注定了该要归他们管的。他们自觉负有并吞东亚的使命,至少也要并吞朝鲜和中国,才对得起天地鬼神。所以这位高场向阳先生抛弃了他的眼科医世业,逐出了他那懦弱无能的丈夫,在家里广收徒众,公然讲起学来。高场先生学问之渊博,人格之高尚伟大,也真值得人崇拜,所以教育出无数的爱国志士来。他主讲的学社规矩十分严肃,不但不许酗酒喧哗,就是躺着歪着看书都在严禁之列。他所收的弟子们多半都是志趣远大,真肯为国家出力,不爱钱,不惜死的人。这班人受了他的熏陶,又通晓英文和法政,眼光很清楚,所以从明治维新初年起,一直到现在,替他们的国家建了极多极大的勋业。尤其难能可贵的就是高场先生的徒子徒孙们,一个个只肯去杀头、枪毙,或是冻死在西比利亚(西伯利亚)的冰天雪地之中,并没有做一官半职,或是发财发福的。他们的理想和事业,以及这种做法究竟是对不对,好不好,那是另一问题。至于他们这种精神,虽是我们被侵略的国民,也不能不表相当的敬意啊!

博多地方何以能产生这样的伟大人物和这许多英雄豪杰呢?这里面也有地理和历史的关系。因为这一带地方正在日本的西北端海边上,和我们中国、朝鲜遥遥相对。千年来新罗、百济、高句丽常时要和日本打仗,每次总是在这一带海岸上接触,所以这些地方的人民国家观念、民族意识特别的强烈,特别的深刻。尤其是元朝几次大举征伐日本,都是在这一带地方上岸的。犷悍凶猛的蒙古兵和投降蒙古的中国兵,倚仗着劲弩利镞和日人所未曾见过的火器,初上岸时,把日本人残害得太惨了。那时候日本几乎有灭亡之忧,博多一带的人民受蒙古的蹂躏更惨,所以至今还是深恨中国人。我自己没有到过博多,据同学们说,到那里旅行很受气。连店铺买东西或是在街上走着,被人发觉是“支那人”,就要受点侮辱,最轻的也要给你一个怒目而视。也有人和博多人辩白,说“那都是几百年前的事,于现在的中国人无干,况且那时候我们也是被征服者,一样的受蒙古人蹂躏。彼此彼此,何必记仇呢”。他们却没有闲工夫来慢慢地替我们设想,总是说“不管什么元朝、宋朝,蒙古人、汉人,总归是你们支那人干的”。古人有诗叹曰“唯有感恩并结怨,千年万载不生尘”。这话真不错。日本人把元兵杀人放火、残害日本妇女小孩的情形都深深地雕刻在岩石上,把战迹和遗物都保存陈列着,教人永远勿忘。以日本那样轻死好战的民族,又加之以这样的刺激,自然生出仇视中国人的心理来了。

高场先生既是“人杰”,又加以“地灵”,所以结社讲学的效果来得大而且快。不久就养成许多位“爱国志士”,一个个摩拳擦掌,准备厮杀了。那时候中国还没有多(少)人知道有个叫作“日本”的岛国吧——就是现在又何尝有人真知道日本——然而人家早已在那里积极进行了。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日本明治维新之初就想对外耀武扬威,一来振起国民的精神,二来也借此泯除国内的争端。元勋西乡隆盛、副岛种臣、江藤新平、板垣退助、后藤象次郎等借口朝鲜不曾报聘修好,主张出兵征讨,夷为藩属。胜安房和大隈重信等极不赞成,主张先革新内政,再向外发展。两派正在相持不下的时候,岩仓具视从欧洲考察回来,认为先要改革内政,极力排斥征韩论派,西乡一派如桐野利秋、筱原国干之流,都只有下野还乡。日本的政权从此就落到所谓“文治派”的手里。

一个千百年来死守锁国主义的封建制的国家,要改造为现代式的国家,这是谈何容易的事。国内思想不同,感情不和,尤其是利害冲突的各派当然免不了要起纷争的。福冈原是个五十几万石禄米的大藩,一旦改为郡县,旧藩主属下的无数卿、大夫、士骤然失去了地位和饭碗。古人说得好:“无私心不说公话。”这班人对内既抱不平,只好去做梁山泊式的英雄,往外面活动了。他们在国内起事都终归失败,以江藤新平那样的人物,终于殉了佐贺之乱。从明治七年起,“神风连”的暴动,秋月的变乱,荻的变乱,一直到明治十年,维新元勋德望冠乎全国的西乡带领子弟兵去清君侧,血战七八个月,到底还是被官兵剿灭了。在这些次变乱里,向阳先生的高足弟子死了不少。他自己也被官厅捕去,要办以“不应结社讲学煽起叛变”的重罪。幸好日本那时候已经尊重法律,不能随便“拉出去枪毙”,也不能任意地罗织株连,否则向阳先生和他的门徒早已一网打尽了。他们几次争夺政权都失败了之后,知道徒事内争,于国无益,就幡然变计,倾注全力对外,结果就促成了朝鲜的变乱、中日战争、日俄战争。越来越厉害,酿出现在东三省的奇变,和将来世界的大战祸来了。

高场先生的弟子们在明治维新前后,怎样的对内奋斗,我为篇幅所限,也无暇细表。单举一两件事,读者也就可以知道他们是如何的壮烈了。大隈重信做外务大臣的时候,和西洋各国磋商改订不平等条约,想渐渐地收回法权和关税自主权。向阳学社(后来改名玄洋社)的人们认为丧权辱国,可惜日本人生性带几分傻气,不会开会议决,通电全国,贴标语,散传单,喊打倒大隈的口号,只会拼命实行。有个来岛恒喜和几个同学跑到东京,争着要去刺杀大隈。来岛看别人有父母妻子,不忍让人去死,自己带一颗炸弹和家传的一口宝刀,装着一位阔官僚的样儿,在外务大臣官邸的门口邀击大隈。一弹掷去,好似晴天霹雳,把大隈的马车炸得粉碎,鲜血满地,白烟冲天,来岛以为目的达到了,从从容容地对官邸门里追出来的警官说“大臣无恙”,指着旁边的街道,说:“刺客往那边跑了,快去追赶!”一面举起右手为号,对远远看着的朋友报告事成,然后对皇宫三拜,谢擅杀大臣之罪。行礼已毕,走到墙边下,取出宝刀来,从自己颈后扎进去,用力一旋,把头颅割掉,靠着墙死了。大隈被炸掉一只脚,幸而未死,他的修正案却被这一弹炸消。暗杀这件事在道德上、法律上本都是不对的,不应该表彰提倡,但是像来岛这样全出于爱国热忱的仁者之勇,却很值得后人洒一掬同情之泪啊!此外许多别的社友,在事败被擒之后,也都能面不改色,从容就刑,不失日本武士的体面。即如江藤新平遇难的时候,西乡隆盛在城山被围,一直到死,那种照常下棋赋诗、悠然自得的神气,非有极深的学养,怎样能做得到呢?

高阳先生既归道山之后,弟子遵奉他的遗教,更加努力对外,以成其先师未竟的意志。一面组织向阳社,纠合全国“抱经营东亚之大志”的人们,往朝鲜、东三省、中国、蒙古、俄国做种种的活动。甲午以前朝鲜的东学党作乱,就全仗着向阳社的一个支派黑龙会领袖内田良平、武田范之——此公是个和尚,汉文汉诗做得很典雅堂皇——舍命深入内地,结交东学党魁全琒准,学习秘咒,歃血为盟,使得中日不能不开战,而日本必然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