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午战争事隔四十年了,《二十一条》也是十六七年前的陈迹了。记忆力极强的人,也记不大清楚,并且谁有闲工夫去记它?去年九月十八日半夜日本关东军的一阵地雷火炮,才把大家的好梦惊醒,于是乎就有许多人肯去研究日本。除去喊口号、贴标语的爱国青年之外,还有人用心用意地做精密研究,这本是很可喜的。不过一般人总以为日本是明治维新之后,国家的财力兵力膨胀起来,工商业勃兴,制造品急于要有销场,加之国内的卫生医疗进步,人口激增,更要力求移民,以谋解决他们那每年增加几百万无处容纳的人口问题。美洲和其他白色人种的世界又处处不表欢迎,所以才不得已向满洲求出路的。但是据我看起来,这些事固然也有相当的关系,未可一概抹杀,但是日本之处心积虑要侵占朝鲜、东三省,甚而至于要吞并中国全部,其远久的动机绝非是为要维持什么既得权和消纳入口。世人都以为日本是维新以后才要侵略朝鲜、满洲、蒙古,我以为他们是因为要侵略朝鲜、满洲、蒙古,所以才尊王倒幕,变法维新。这中间的因果关系,我和一般人的见解是恰恰相反的。大家如果不相信,我可以举出日本维新以前,德川氏锁国时代几位维新先进的著作为证。
远在明治维新以前,德川氏幕府秉政的时代,有一位佐藤信渊先生著了一部《混同秘策》,说他们大和民族负着统一世界的使命,但看他这部书的名称,其野心之大也就可想而知了。“混”者是混一天下,再说清楚些,就是吞并全球的意思。“同”者是万国来同,书同文,车同轨,再说清楚些,就是要同化世界各国的意思。至于“秘策”,就是怎样并吞全球、同化世界各国的计划了。他要用什么方法去并吞别的国家,我们姑且放在一边,单就并吞满洲和中国全部说,有下面这样一类的话:
凡侵略他邦之法必自弱而易取处始。当今世界万国中,我日本最易攻取之地无有过于中国之满洲者也。何者?满洲之地与我日本之山阴、北陆、奥羽、松前等处隔一衣带水遥遥相对,距离不过八百里(译者注,日本一里约合中国六里),其势之易于扰乱,可知也。故我帝国何时方能征讨满洲取得其地虽未可知,然其地之终必为我帝国所有,则无可疑也。夫岂但取得满洲而已哉,支那全国之衰微,亦由斯而始,既取得鞑靼以后(译者注,佐藤氏著书尚在清盛时,故称满洲为“鞑靼”)则朝鲜、中国皆次第可图矣。
日本水户地方的民风士习素来是朴质勇敢、轻死尚义的。这个地方出过无数的忠臣义士,至今还有所谓“水户学风”,好比中国的永嘉学派、颜李学派一般,现在仍然有无数水户的青年,秉承先辈的遗训,在那里拼命地做***运动,要想夺取政权,偿他们并吞中国、统一全球的夙愿。水户派巨子会泽安著的《新论》开卷第一页就说道:“神州者大阳之所出,元气之所始,天日之嗣,世御宸极,终古不易,固大地之元首,而万国之纲纪也,诚宜照临宇内,皇化所暨,无有远迩,而今西荒蛮夷以胫足之贱,奔走四海,蹂躏诸国,眇视跛履,敢欲凌驾上国,何其骄也。”这类的话,当然也和我们中国往年自称“天朝”而斥欧美各国为“蛮夷”是一样的妄自夸大,所不同的,就是他们能接受西洋文明,精神上、物质上都有突飞的进步。一仗打败了中国,取得和欧美各国比肩的地位。第二仗居然能把西洋大强国俄罗斯打败,替亚洲人争了一口气。这二三十年中,越发努力向前奋斗,竟能爬到了天不怕地不怕的地位。土肥原贤二公然说出要独霸东半球的话来,荒木贞夫大张口嚷着要惩罚欧美。国际联盟固然无奈他何,就是有实力的苏俄和英美也只好受他的欺负。而中国人到今天还是昏天黑地,自夸其精神文明冠绝世界万国,拥抱着腐朽的枯骨谈恋爱。近二十年来,表面上虽然也有点革新,内里还是一包腐烂的肉在那里化脓,其结果恐怕要把心肝五脏都腐烂尽了完结。试看现在政治上、社会上何处不是旧势力在那里作祟,哪一种旧势力不是由旧思想产生出来,靠旧思想扶持的呢?所以日本人说这样的话,正是他们民族自尊心、自信力的表现,说得出,也就能做得到,中国人只算是闭着眼说大话。从甲午年的惨败到去年“九一八”,无一次不是唱高调、发空言而受实祸啊。
远在明治天皇即位的十四年前,孝明天皇时代安政元年(八十年前),吉田松阴冒犯当时的国禁,要跑上美国船,偷渡太平洋,到美国去留学,因此被捕下狱,幽囚了六年之后到底处了斩罪。吉田先生是日本维新的原动力,明治以来许多功臣名将都是他的弟子,这是人所共知,无待细表的。他在监狱里做的《幽囚录》上有这样的一段话:“今急修武备,舰略具,炮略足,则宜开垦封建诸侯,乘间夺加摸察加,隩都加,谕流球朝觐,会同内诸侯,责朝鲜纳质奉贡如古盛时。北割满洲之地,南收台湾、吕宋诸岛,渐示进取之势,然后爱民养士,慎守边圉,则可谓善保国矣。”此外如《狱是贴》上,也有“培养国力,兼弱攻昧,割取朝鲜、满洲,并吞中国,所失于俄、美者,可取偿于朝鲜、满洲”的话。吉田先生殉国之后,他的一班弟子们为要实现其先师的大理想,才拼命地奋斗,打倒德川氏幕府,建立明治维新的鸿业。假使德川氏幕府也怀抱着并吞亚洲各国的野心,积极向外侵略,或者也不至于轻轻地就被这一班人推翻。我敢断言,“席卷东亚,统一全球”的野心是因,明治维新和日本今日的强盛是果。所谓“尊王倒幕,变法维新”不过是“并吞东亚,席卷天下”的一种手段而已,方法而已,绝不是他们的国家富强之后才向外侵略,乃是因为要向外侵略,所以才发愤图强的。这本是一件明明白白的事实,无待钩深探赜就可以知道的。要明白了这一点,日本明治初年的征韩论和西南之役前几次的内乱,中日、日俄的两次大战,日本的参加欧战,六十年来东亚以及世界的风云才可以得到一个正确的解释。
关于这中间的消息,玄洋社巨子的野半介说得最为明确透彻,他讲到头山满的时候,有这样的一段话:“头山氏奔走国事,目的是为什么呢?老实说起来,王政复古,变法维新,其目的并不专在推翻德川幕府,是想把幕府推倒之后,整军经武,然后才好完成并吞朝鲜和中国的大业。这是头山翁之真正目的,也就是玄洋社同人之共同目的。岩仓具视、大久保利通等政府当局,只晓得一味地改革内政,对于向外侵略的东亚政策没有一点计划,于是西乡隆盛、江藤新平、前原一诚诸公才断然地和岩仓、大久保等分裂,毅然下野回乡,养晦待时,要想清除君侧的奸臣,实行并吞中国和朝鲜,完成维新之本来目的。不幸西乡和江藤都战败被杀,头山翁看见西乡那样的人物都不能用武力达到目的,于是幡然变计,要想用自由民权之说为武器,颠覆政府,来达到维新当初的真正目的,奉戴‘万几决之公论’的圣旨,以国民的舆论为干盾,体奉西乡的遗志,做不断的活动。”野氏和头山翁的关系极深,共事最久,真能说出他的心事来。有许多人只知道辛亥革命前后受过头山等人的援助,辛亥革命的期间他和犬养毅又亲自到上海、南京来过一次,花言巧语地捣过一阵鬼,误认头山、犬养是真心帮助中国革命,上了大当还不自觉,这岂不是痴人说梦、白日见鬼吗?
总而言之,日本这个民族,处心积虑要吞并中国,南自菲律宾群岛,北自黑龙江和俄属极东堪察加,在八九十年前早已视若囊中之物,志在必得,日本历年的内乱和对外战争其主因都全在这一点,什么蒙满政策咧,大陆政策咧,拥护既得权咧,都不过是一时诌出来的口号罢了。当局诸公既昧于日本的国情,又不能力图振作,把国家误到这步田地,是不足责的。今日号称知识分子的一班学者,如果不能看清楚这中间的因果关系,专在什么协定、什么条约上做精密的研究,也还是枝枝叶叶,无关大旨,绝研究不出一点所以然来,和那些专讲究虚文的外交官之背诵《非战公约》《九国协约》是一样的劳而无功。历史这件东西,不仅是叙述已往的陈迹,还可以用他来判断现在的情形,推定将来的结果,所以我才说了这一大堆的废话。许多料想日本绝不敢与全世界为敌的先生们,万一因我这番饶舌,肯去翻翻那些明治维新前的陈编旧籍,那就是大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