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日本人与日本论
2806300000045

第45章 日本统一世界思想之由来(2)

明治维新的元勋几乎都是王阳明先生信徒,这是人所共知的。但是这是指他们个人的修养而言的。至于他们的政治理想,却是朱子的思想。朱子的学说,在日本从前很少有人研究。明末清初,中国的大学者朱舜水先生到日本去乞师,求日本出兵帮助明朝抵抗清兵。南明时忠义之士往日本乞师的很多。黄黎洲、张非文都去过,我还看见过当时的大将军和张非文笔谈的记录。同时也看见大将军对全国诸侯下的动员令。叫他们准备出兵,要登岸后就把船焚去,实行“破釜沉舟”。尤其可怕的,是要借“助明抗清”之名,实行占领中国的大江以南。看了真令人毛骨悚然。黄张诸公乞师未得结果,都回国了。朱舜水先生格外的激烈,他宁肯老死异域,不愿回中国。那时候德川氏的亲藩水户藩主十分崇敬朱先生,就留他在水户讲学。至今水户还有朱先生的祠堂。东京也有遗迹,他们都谨敬保存,朱先生讲学的结果,就产生了水户学派。这水户学派的人,都崇信朱子的学说。朱子生于南宋,眼见中原地方沦陷于金人之手,国家偏安江左,对仇敌的金人屈体求和,他心里岂有不十分愤恨之理。所以,著书讲学都是要天下一统,提倡尊王攘夷、春秋大义。例如宋太祖之取天下于柴氏,手段虽是突然的兵变,临登基时还抄袭前代的老文章,讨了一张禅让的诏书。宋代人做通鉴就不敢不以魏为正统,□朱子因为宋高宗的偏安很像刘备的四川做皇帝就□大胆把禅机让、抹杀。□的纲目是以蜀为正统的。在我们现代人看来,谁是正统,这是不值得再去讨论的了。日本人受中国朱子的影响,对于这件事却十分的认真。他们的历史上也分南北朝。有的人主张“神器”所在为正统,有的人主张现在皇室的嫡祖为正统。各有各的根据,相持不下。南北两朝既都是太阳神的后裔,竟无法解决。以至因官定历史教科书上的正统问题引起政潮,闹到内阁瓦解,即此一端也可见朱子学说在日本人心目中有多大地影响了。

讲到春秋大义“尊王攘夷”,这里就有个难题,就是□□国春秋大义看来,日本人自己确乎就是“东夷”。这怎么说呢?关于这个华夷的问题,水户学派中间也有过一场争辩讨论。有的人说,孟子上既有“舜,东夷之人也;文王,西夷之人也”的话,虽是“东夷”也并不算是耻辱。这和清世宗《大义觉迷录》上的说法一样,很讲得去□,可是佐藤信渊先生对于这一点上有一番妙论。他说,所谓“华”“夷”的分别是看看文化的程度高下来定的,并不能专就种族上去分别谁是华,谁是夷。日本的文化程度极高,并且自古以来未曾被异族征服过。所以日本并不是“东夷”,而是十足道地的“华”。中国人是曾经被蒙古所征服,当时又正是满洲人的臣仆,这地位之低,是在蒙古、女真人之下的。所以,中国人是连“夷”的资格都够不上的。记得我往年在北平清华园里,把佐藤的书给老友杨树达先生看,他气得拍案大骂,直跳起来,说这真是“岂有此理,气死我也”。

说到佐藤信渊就联想到《宇内混同秘策》这部书,水户学派的人士既是主张春秋大义,要实行尊王攘夷,做到天无二日,民无二王,大一统的地步。这派的臣子佐藤信渊就著了一部《宇内混同秘策》,因为那时候的幕府是谨守锁国主义不愿得罪外国的,他这部书不能公然地印刷发行,只有传抄给同志们传观。到了百年后的今天,也还很难看见。我是始终未曾见过全书的。只是从他的信徒的著作里,看见过征引的许多片段而已,就彼那些零碎片段里,也看得出他征服全世界的计划是怎样的精密周详了。陆军作战的计划,我是未曾看见,海军的计划也只从别的书引的看过一条。百年前西洋也还没有鱼雷艇。他的计划是用一只大驳船,上面载一尊和船差不多长短的大炮。上面用芦蓬掩盖,冒充送淡水、卖菜蔬的,摇到西洋人兵舰的旁边,对他的水线瞄准,把炮点着一轰。这种的袭击法,当然是很蠢笨的,未免可笑。但是日本这回袭击珍珠港也就是这样的精神。尤其可怕的是他的经济计划。那时候西洋也还没有全国总动员的话,也还没有托儿所,这类的制度,他都早想到了。他主张全国的壮丁都上战线,把农工商贾的事交给老弱和妇女,连年轻的妇女也都要从军,替战士们洗濯缝纫,烧饭看病。把吃乳的婴儿交给后方的托儿所,用豆浆喂养。又主张全国的人,不问男女老幼,都要在原有的工作外多做一个时辰——就是现在所谓两点钟,那时候钟表还不通行哩。把这额外工作所得的钱,交给公家去经营国内外的贸易。据他的预算,这样地做一百年,积聚的金钱,连本带利,数目大得可惊,足敷征服世界各国的军费了。这些办法,他都有详细的计划、正确的数字,并不是一味闭着眼胡说,也不是纸上谈兵的空话。他的弟子信徒,就是为要实现这宇内混同秘策的理想,推翻幕府,建立新政府。自从明治的维新以来,并吞朝鲜,侵略中国,攫取东北四省,大举攻中□□,现在又对英美宣战,攻取南洋,都是看着的实现佐藤信渊的理想,其所运用的手段方式,虽然因为时势不同,多少有些改变,至于根本的理想,却是一贯的。欧美的政治家哪里梦想得到,二十世纪的世界上会有这样的一个国家,被他骗了几十年,直到今天才恍然大悟。中国的大多数人,似乎也都认为日本是现代的国家,想不到他在百年前就定下这个统一世界的计划。

上文提到过佐贺和博多湾。明代万历年间丰臣秀吉之大举侵犯朝鲜,就是从此地出兵的。江藤新平之所以要从佐贺起兵攻取朝鲜,也就是受了丰臣秀吉的影响。博多地方关系之重要,并未成为历史上的陈迹。日本现在侵略中国,席卷亚洲的策源地还是在这里。水户学派到底是一班读书讲学之士,还不免有一点偏于理想。博多湾头所产生的人物更可怕了,这也是远在明治维新之前的人。去年不及百年,博多湾产生了一位女英雄。此人姓高场,单名一个“乱”字。他本是潘侯家的世袭眼科医官,生性十分的豪迈通达,自幼好读史书,有包举宇内、并吞八荒之心,尤喜欢读《史记》《汉书》《三国志》《战国策》之类。对于孙吴兵法也很有研究。以这样性情的人,当然不甘于做藩侯的侍医终老,他不但把医官的职务辞去,又嫌她的丈夫太□英雄气概,把他逐出。自己在家里授徒讲学,要养成一班有大志的少年英雄,好去征服世界。他自创的一个学塾,课程规矩都很奇特。学生读的自然是《三国志》《战国策》之类,一面又要学驰马击剑。起居生活是要十分的严肃,又注重侠义的美德,提倡武士的气节。他自己在讲书之暇,穿起男装,骑着劣马,手执长枪,腰带弓箭,在山原旷野上驰骋如飞,带领学士们治戎讲武。坐下来就把古代名将烈士的事迹讲给学生听。她这个私塾就是世界知名的玄洋社。日本第一位大侠头山满就是这个私塾里最年幼的小学生。玄洋社有多少社员,外人很难知道,势力却是万分的大。

头山满是国父的老朋友,国父到日本东京就住在他的家里。今日党国的元老们大概也都到过他家。头山是高场乱的唯一继承者。他平日是标榜援助朝鲜、中国、印度革命的。这三国的革命党人时时出入他的门。他对于日本政府是取监督态度的。历任的内阁总理大臣、外务大臣,如果对外政策稍嫌软弱,头山看着不顺眼,立刻就有生命危险。明治维新的元勋大隈重信,在外务大臣任内,和各国商量修改不平等条约,手段上稍有一点软弱,头山马上派人用炸弹去刺他。大隈被炸去一只脚。此外日本开明的政治家,被头山派人暗杀的,真是不胜枚举。日本的法律很严,警察又是世界驰名的严密。一个平民,公然地以指挥党徒暗杀国家重臣为专业,竟无人敢去逮捕追究。这是怎么说?历任的内阁大臣都是兢兢业业的,唯恐得罪头山翁,这是什么缘故?因为头山是有多数浪人在后面助□的。他不问别事,专以浪人的身份,监督政府当局推行并吞世界的国策。元老重臣平日都生怕惹头山翁生气,性命不保,哪里还有人敢去逮捕他。玄洋社刊行一本社史,对于炸大隈的事公言不讳。最有意思的是书中有一页记载头山的唯一知己的野半介的话。据野氏说,头山的志向是要“指导”中国和朝鲜。这“指导”两字是用小笺子贴在书上的。我在北平清华园的图书馆里,曾经用水把这笺子润湿,用小刀刮开一看,下面是“并吞”二字赫然在焉。这部社史上有祖师爷高场乱的画像,因为那时候还没有照相术。看她面貌是一个很美的女子,古装高髻,骑着一匹马,猛一看是个仙女似的。岂知这就是日本并吞全世界的发动者,今天整个的地球都被他的弟子所扰乱。

玄洋社的党徒,在日本国内的政治史上,在东亚的局面上演过许多幕武剧、悲剧了。另外一个组织比较晚的团体就是今天举世闻名的黑龙会。黑龙会的创立者是内田良平。他在明治十几年,邀约了一个俗人、一个和尚,组织起这个团体。黑龙会虽非玄洋社的嫡系,也算是个支流。头山对于内田,也□的很多的援助激励。这个会的第一步事业是要并吞朝鲜和满洲、蒙古,第二步是吞并中国和亚洲。据最近报纸上的消息,黑龙会在美国纠合了十多万党徒,是要响应他们的“皇军”,攻取纽约、华盛顿了。内田的初步计划是吞并朝鲜,所以他在十八岁的时侯,就率领党徒,组织所谓“天佑侠”团体,到朝鲜去帮助东学党魁全琫准,把乱事扩大,促成甲午年中日战争。日俄战后,又愚弄朝鲜人,利用卖国贼李容九、宋秉畯之流,提倡所谓“日韩合邦”。当时元老伊藤博文并不赞成那样做。内田有本事使伊藤辞职,又把继任统监曾弥子爵免职。讲到内田,我说一段笑话。我问过某要人,“满洲"成立于何时,他想了一想,那当然是在九一八之后。我说,据我所知,是宣统二年的冬天。他说,哪里的话,宣统三年秋天才有武昌起义,为何宣统二年就会有“满洲国”?其实这是千真万确的。宣统二年十月,内田在朝鲜京城对宪兵司令明石元二郎说,明年中国必然革命,满洲朝廷必倒。日本国必设法把清朝幼帝溥仪抓到手里,利用他建立一个满蒙帝国,切不可让幼帝落到俄国人的手里。明石很赞成,电告东京政府,由陆军大臣发密令给北京日本使馆的武官和兵营的司令,教他们在中国革命、幼帝出亡的时候设法护送到日本。一面又做一切的准备,要组织满蒙帝国。今天的所谓“满洲国”者,实在就是内田宣统二年早已计算好的办法,不过迟到“九一八”之后才实现而已。北平、南京演的招笑的戏,也是把内田导演过的旧剧本重新排演一场罢了,并不是新的戏编。

日本人在明治维新之前,高唱“尊王攘夷”,这是人所共知的,明治维新之后,事事效法欧美,大家都以为他在尊过王之后把攘夷的话搁起来了,谁知道这四个字是分不开的。他们之所以尊王是为了要攘夷。明治以来是把我们中国当作夷,在那里大攘特攘。现在是在攘英美了。他每次侵凌中国,总是用的“膺惩”两个字。这不是随便用的。他们明知道“荆舒是膺,戎狄是惩”,两句是赞美周公能攘夷的诗,所以特别地选用“膺惩”二字。亡友孟心史先生,在北平失守之后,做的诗有“膺惩出自荆戎口”之句,读之令人痛心。

现在欧美人以及日本的史家,论到日本并吞东亚的野心,一致都说是起于丰臣秀吉。这当然也有是处。丰臣秀吉侵略朝鲜当然是志在入寇中国。看他早先派人假作商贩,侦缉情形,又把一面绘中国地图,一面写着平常日用中国话的扇子颁赏将士,可见他的机心。他给荷兰印度总督的信上,也明明地说要“驾楼船入治大明”。不过依我个人的视法,这都是江文通所谓“雄图既溢,武力未毕”。日本全国既已平定,无复用武之地,只好去经营海外。无论其动机如何,都只是一位英雄个人一时的冲动而已。至于朱舜水讲学以后,佐藤信渊著书以来的事,那可大不相同了。这是有主义,有计划的事,非秀吉的事可比,所以秀吉既受明朝的日本国王封号,欢喜感激,临死也就叫撤兵。他的后继者德川家康就主张锁国,并不再做秀吉的梦。水户学派则不然,他们是百余年来一贯地进行。先推倒幕府,革新庶政,做到个“内安”。又接连地打中国、帝俄,打英美,要想“外攘”。试问博多湖湾一个乡村的妇女,何以会忽然地授徒讲学,要想并吞全世界,一个十八岁的青年何以能号召党徒援助外国的乱党,促起国际战争。一个平民何以能安居首都,公然地纠合党徒,专以刺杀国家的元老大臣为业。可见这种统一世界的妄想早已普遍地深入人心,他们的主张行为,都是代表这种理想。近几十年来,他们的理想都逐渐地实现,这是何等可愤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