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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早晨,我打扫完办公室的清洁卫生,刚一坐下,上班的钟声“当当当”地敲响。这声音悠长而单调,带着一种古老的风情。我偏头眺望窗外老槐树上悬挂的古钟,只见人事科长刘红踩着钟声,走进图书馆的大门。我收回目光,从抽屉拿出省委党校新学期开的必修课《马克思主义哲学教程》随意翻看着。

刘红走进办公室,冷冰地问道:“省委党校快开学了吧?”

我抬眼朝她一点头说:“快了,昨天去报的到,下星期开学。”

她哼着冷气一扫我,把黝黑的大脸向窗外一偏,没再搭理我。

我很难堪,识趣地低头看书。

“咚!”

我抬头看,是她把女式提包重重甩在办公桌上。

我似乎觉得今天的气氛有些异常,刘红的举止也很古怪,平时打招呼都是客客气气,今天好像是我差她的钱没还似的。难道是她跟谁呕了气,心情不好?但又不太像,瞧她麻利从抽屉里拿出一块五加参冲剂,剥去包装纸,“咚当”一声响,一块麻将大小、闪着暗淡光泽的五加参,旁若无人地坐在玻璃杯中。她回身从茶几上拿起暖瓶,冲上开水,拿起玻璃杯,抿呷一口,然后盖上杯盖,用灰中带黑的眼睛斜睨着我。可当我和她的目光碰在一起时,她马上又闪开目光,从桌上的文件夹里,抽出一份材料假装看起。她有五十多岁,黑中透黄的脸上带着病态,发福的身体显得臃肿,走路的姿态一歪三扭腰,我不知道是否与她持之以恒喝五加参冲剂有着本质的联系。

董科长也走了进来。他人到中年,身体健壮,理着小平头,穿着绿军装,一看就像一个退伍军人,他皱着眉,瞟我一眼,穿着解放鞋的脚下得很轻,好像怕惊扰我看书似的,从我身边一闪而过。

面对这种情景,我的思想很混乱,我不明白,这异乎寻常的氛围是我杯弓蛇影,还是意味着什么?《马克思主义哲学教程》我读不下去了。既然读不下去,再看也是多余。多余的行为还去做,那就是逢场作戏。我不是为难自己的人,索性合上书,四下一看,我的目光和刘红的目光碰在了一起,我感到她的眼神异常的冷峻,带着逼人的气势,就像公安人员审视犯人似的。我的心“咯噔”一沉,接着就是人格受辱的逆反心理油然而生,我也用冰冷的目光回敬她。

刘红脸上的气色变得更加阴森,大眼睛里闪射着冷漠的光。

我憎恶刘红黝黑脸上的系列表情,虽然我和她同一个办公室,但我很反感她自诩为马列主义老太太的工作方法,自然工作上产生过很多的矛盾。这样一个低能的政工干部,居然得到雷馆长的赏识,这层看得见摸不着的关系,我从来没细细思考过。虽然图书馆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人反对刘红在人事科工作,也只是敢怒不敢言,私底下说说罢了。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又曰,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而现在,仿佛站在屋檐下的我,第一次冷漠地和刘红用目光长时间地较量着,甚至连眼皮也没眨一下,我是不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吃了豹子胆。

在这无声的对抗中,党委办公室主任王成喜走了进来。他剑眉下深凹的眼窝,一对混沌的眼睛黯然无光。他冲刘红咧嘴一笑,然后摸着秃顶的脑门对我说:“小夏,你把党委会记录簿拿给我看看。”

我蒙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党委办公室主任又不是党委成员,凭什么看党委会记录簿。党委会的内容,并非每一个人都可知道的。

我用莫名其妙的目光看着王成喜,不知道是给他还是不给他党委会记录簿。而他的表情也很奇怪,好像害怕和我的目光接触,一旦碰到一起,他无神的眼珠滴溜一转,目光马上从我的眼睛上滑开。

“这……”我心乱如麻。

“哦,是党委会的决定。”他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补充说。

我用钥匙打开抽屉,拿出党委会议记录簿递给了王成喜。

他用目光扫我一眼,漫无目的地翻着党委会议记录簿,最后冷着脸说道:“党委会记录簿我先拿走了。”

拿走?!王成喜凭什么拿走?!是党委会议决定的?

我的头像通了电,“嗡”地炸开了。这一切的一切,让我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我挤出笑容,尴尬地看着王成喜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王成喜看都不看我一眼,拿着党委会议记录簿走了出去。

我感到了孤独,不知所措的孤独。我失神地瞟了刘红一眼,刘红的眼睛里含着冷笑。这种冷笑又给我的精神带来强大的压力,让我感到了忐忑,一种无名的忐忑。我似乎失去了和刘红针锋相对的立足点,沉重地垂下眼帘,偏头去望窗外。

窗外,郁郁葱葱的老樟树上,椭圆形的叶片里,藏着一只相思鸟,它欢快地在树枝上跳动,不停地拍打着带红斑的翅膀,摇头晃脑地闪动着绿色的顶冠,偶尔还用红艳艳的短喙啄着樟树上紫色的浆果。忽然,它仰起头,用乳白色眼圈里的绣眼望着我,一声婉啭小叫,仿佛是在对我细语交谈。我孤独的心境随着相思鸟的召唤,化作一缕轻风,漂浮在甜蜜的幻想中:

我看见李萍正向我走来。我裸着上身,穿上她为我买的豆绿色的确良衬衣。她为我抻抻衣领,扯扯衣襟,用手拨动着我的身体,含着妻子般的眼神前瞄瞄,后瞅瞅,不停用手指拂拭衬衣上的褶皱。

“挺合身的。”她亲昵地拍了拍我的身体,满足地笑了。

现在,我就穿着李萍给我买的豆绿色的确良衬衣,我感到了渗透到心灵深处的温暖。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心情驱使,拿起办公桌上的听筒,给李萍办公室拨通了电话。

“喂,教院图书馆吗?请找一下李萍。”我说。

“你哪里?”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问。

“图书馆。”我回答。

“你是夏铭吧?”中年妇女又问。

“是,是的,我是夏铭。”我答道,心里纳闷,她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

“李萍外出办事了。请你以后不要找她。”中年妇女口气强硬。

“为……为什么?”我不得其解。

“这你应该比谁都清楚。”中年妇女“啪”的一声挂上电话。

我打了个寒噤,大脑乱哄哄。我无力地放下手里的电话听筒,狼狈地看一眼刘红,她正用鄙视的目光注视着我。我感到了难堪,连忙避开她的目光,去寻找窗外樟树上的那只相思鸟。樟树上已经没有了相思鸟的踪影,显得死一般沉寂。几缕透明的阳光,筛在绿荫里闪烁,更显褐色的树干很有张力,充满了生机。我突然发现自我的渺小,耳边响起哈姆雷特的独白:上帝啊!人间的一切在我看来是多么可恶、陈腐、乏味而无聊!哼!哼!那是一个荒芜不治的花园,长满了恶毒的莠草……

是的,我现在的感觉就是周围满是恶毒的莠草。我下意识地拉开抽屉,埋头清理屉子里的杂物,这一屈从他人的动作,又使我的自尊受到了伤害,我极不情愿就此在刘红的逼视下甘败下风,我要挑战。我猛将抽屉“咚”地关上,昂起头,挺起胸,目光直视刘红。

刘红吓了一跳,用吃惊的目光打量着我,最后定格在我的脸上。

长时间的对峙,我收回了目光,是在屈辱中收回目光。

整整一天,我不知道是怎么度过的,深深体会到度日如年的孤寂感。但是,度日如年也有尽头,我终于期盼到了下班。属于我的时空的下班。

我怀着迷惑不安的心情来到李萍的宿舍。王燕兰告诉我,李萍没有回来。我又急忙赶往李萍的办公室。长长的廊道,空旷沉寂,残褪的晚霞,映在雪白的墙上,泛着冷冷的清光。我来到李萍的办公室,敲了敲门,没回应。我用力一推门,李萍正趴在办公桌上无声啜泣。

短短几个小时,就像电影中展开的悬念,一幕一幕发生在我身边,让我置身云雾中。

我随手关上门,走到李萍跟前,拉把椅子坐在她旁边,一推她的手臂问:“李萍,你怎么了?”

她抬起头,淌着泪水的眼睛睁得很大很大盯着我,好像不认识我似的。

办公室的光线渐渐黯淡,我的心情更加阴沉。我定定地望着李萍,望着她那凄婉的表情。她的脸像是在水里浸泡了几天,眼睛、鼻子、嘴唇都有些浮肿,青黑的眼圈及两颊藏满伤心的泪痕,真是“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你到底是怎么了?”我的心焦炙得即将燃烧,烦躁地捉住她的手问道。

她抽抽噎噎地凝视着我,悲戚地摇了摇头。

“真是急死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猛然起身,提起椅背挪开,用力一跺,走到门边。

“夏铭,你告诉我实话,你是不是爱情骗子?!是不是政治流氓?!是不是?”她如梦方醒,抖瑟着声音问。

“你胡说些什么呀?!”我被她问得莫名其妙,回转身,怒视着她说,“你是哪来的这些不实之词,什么爱情骗子?什么政治流氓?无稽之谈。”

“是我们领导说的。”她用闪烁不定的目光看着我。

“你们的领导?你们的领导是谁呀?我根本就不认识。这不是大白天活见鬼!”我两手一摊,冷着脸吼道。

“那我就跟你实说了吧。”她痛苦地看着我,两行泪水顺着脸颊流淌,“今天上午,我们何馆长找我谈了话,说你们组织一早就找了她。有个叫李耀的女人把你告了,你和她曾经发生过不正当关系。她还说,你们单位的领导对你的评价是:做人高傲,好大喜功,目空一切,甚至有好些姑娘给你打电话怕留姓名。最后,何馆长以组织的名义,让我和你断绝往来……”

我惊骇,我觉得李萍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通红的烙铁,灼烫着我的灵魂,我疼痛得几乎窒息得喘不过气来。从一九八○年复员到图书馆工作至今,我的人生旅程基本上是芝麻开花节节高。不管是图书馆的领导,还是各部门的同志,对我的评议都不错。否则,我也不会一揽党委秘书、政工干事、工会委员、团委书记等多项职务,进而又被馆领导送到省委党校学习深造,作为第三梯队培养。可是,一眨眼的工夫,我竟被两个单位的组织评价为爱情骗子、政治流氓?我不明白,也不能够明白这无情的客观事实。

我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李萍,愤慨地摇着头说:“这不可能!这不是事实。”

这是真的,是何馆长找我谈话说的。她对我一直很好,把我当她的女儿看待。”李萍狐疑地看着我,泣涕涟涟。

我不知道该怎么对李萍解释,我只觉得我的灵魂被一只魔爪撕得粉碎,大脑一片空白:

一叶小舟,在骇浪中颠簸,我奋力摇橹,追求奋斗的自我。波谷浪峰迎面扑来,小舟折桅断舵,我带着一颗僵冷的心在茫茫的海天里漂浮,海水就像女人的情,好涩好涩;海水又像女人的泪,好咸好咸。我饱尝着苦海的咸涩……

“夏铭,你实话实说,到底和李耀有没有那事?你说,你说呀!”她用撕肝裂胆的声音央求我。

“李萍,天地良心,我没有欺骗你。如果你还信任我的话。”我痛苦地说,“你冷静地想一想,星期六晚上发生的事情,星期一的上午,双方的组织就给我得出了结论,这合乎情理吗?既然是非曲直都没搞清楚,我这爱情骗子、政治流氓又是怎么得来的呢?李萍,我现在也很茫然,心乱如麻,所以,在这样的时刻,我们应该彼此信任,相互支援才是啊!”

“是啊,星期六晚上发生的事,星期天休息,星期一就得出了结论,这怎么可能呢?”她如梦方醒,用惊悸的目光审视着我,脸上的痛苦渐渐淡化,低声说,“只是,我不知道应该相信组织,还是信任你。”

“把头抬起来,要有自己的思辨能力,当你对自己诚实时,就没有人能够欺骗你,我也是一样。你能做到吗?”我紧紧地捉住她的手不放。

她连连点着头。

天色昏暗,办公室里没有开灯,一切都显得死气沉沉。我和她相互拥抱着,在万籁俱寂里,只剩下沉重的叹息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