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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星期四下午,我被董科长叫到会议室。会议室的正中,坐着刘红。她阴沉着脸,用手指不停摆弄着茶几上的玻璃杯。而在玻璃杯旁边,是一沓很厚的材料纸,仿佛是在暗示我:瞧瞧,证据确凿,坦白从宽。

我马上意识到自己应该进入什么样的角色,拖过一把靠墙的折叠椅放在刘红的对面坐下,尽量保持冷静,目视着刘红。

刘红黝黑的脸上掠过一丝冷笑,用咄咄的目光扫我一眼,右手把那沓材料纸往前一推,然后将手托着宽阔的前额闭目沉思。

会议室顿时陷入沉静,一种剑拔弩张的沉静,这种沉静持续约莫一分多钟,坐在一旁的董科长“嘿嘿”一笑,打破沉静对我说:“小夏,旁边不是有沙发吗?为什么非要这样坐,随便一些。”话音刚落,马上又换上了一副严肃的面孔。

“这样更好,受审者和审查者是应该有区别的。你们是审查者居上,我是受审者居下。”我冷眼望着董科长说。

既然是你愿意,那就随你便好了。”董科长面无表情地看着我说,“今天我们找你来,想必你是清楚的。李耀写的揭发材料和你写的辩白材料,我们都看了,领导也看了,出入很大。所以,为了澄清事实,组织上指派我和老刘今天跟你谈话,主要是向你了解几个问题,希望你如实回答。”

我强颜一笑,算是表明了态度。

“我再补充说几句话。”刘红用手指叩着茶几上的那叠材料纸,目光逼人地望着我说,“通过我们这几天的深入调查,你和李耀的男女关系问题,已经非常清楚了。今天,我们找你谈话,完全是本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政策,来挽救一个同志。希望你能把握机会,老老实实向组织交待自己的生活作风问题,争取组织对你的从轻处理。有一句老话说得好: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所以,纸是包不住火的。你是聪明人,后话我就不多说了。”

她偏头和董科长交换了一个眼色,表情威严。

我怒视着刘红对我像审视犯人似的政策交待,压抑多天的愤懑迅速在我胸膛里燃烧。我用憎恨的眼睛盯着刘红说:“刘红科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言外之意,已经证据确凿。那好,让我现在就告诉你们此时此刻我的想法。如果说你们今天找我谈话是围绕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来进行的,不必多费口舌,请你们本着实事求是,对我抗拒从严处理好了。”

“你的意思是要和组织对抗?”她似笑非笑地一耸肩膀,狡黠的目光睃着我说,“何苦哟,螳臂挡车,你要知道分寸。”

“谢谢你的好意,我受领了。请你们告诉我实质性的问题。“我调整了一下失控的情绪,用缓和的口气对刘红说。

“那好,”董科长接过我的话题说道,“第一,李耀为什么找你?你又为什么打李耀?”

“李耀为什么找我,这只能是一种解释,她单相思,脑子出了毛病。至于我为什么打她,很简单,她星期六晚上拍门叫骂,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回答说。

“是可忍,孰不可忍?多么慷慨激昂的陈词哟!星期六晚上发生的事情,也太委屈你了。”刘红闪动着一对大眼,死死盯着我说,“那我问你第二个问题,星期六晚上你和李耀发生事情时,李萍在你家吗?”

“对于这个问题,我认为和李萍毫无关系,我拒绝回答。”我反驳说。

“不!你必须回答,因为你是一个中国共产党党员,我是代表党组织在向你提问题。我再问你一遍,你和李耀星期六晚上发生事情时,李萍到底在不在你家?你实事求是地回答。”刘红阴冷的脸上闪着寒光。

这的确是让我左右为难不好回答的问题。李萍为了回避星期六晚上发生的事情,曾经告诉过我,她对何馆长说当时她不在我家。因为她的预备党员才批下来没几天,怕牵扯到她,产生不好的影响。如果现在我回答说李萍在我家,就等于我和李萍互相矛盾,让她落个新党员欺骗党组织的罪名。如果说我现在回答李萍星期六晚上不在我家,那就是我在对党组织撒谎。因为我太了解刘红的狡诈性格了。她提出的这个看似平常的问题,背后必藏冷箭。

怎么办?

“我和李耀星期六晚上发生打骂事情时,李萍不在我家。”我说。因为这件事的确和李萍无关,我应该和李萍的口径一致。

“是吗?”刘红的脸上掠过一丝掩饰不住的喜悦,低声问,“你敢用党性担保吗?”

我一怔,犹豫片刻,说道:“我可以用党性担保。”

“哼!”刘红面露喜色,厉声说道,“让我来告诉你事实的真相吧。你父亲已经写了书面材料,证明1985年9月7日晚上,你父亲出差回来,看见你把李萍送走的。在这么一件小事上,你都不老实,甚至用党性来欺骗组织,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我一下被刘红设计的圈套砸蒙了。我用无神的眼睛看着刘红,她正用冰冷的目光看着我。我感到背脊掠过一阵阵寒意。刘红的用心实在是险恶,她不是围绕问题的实质进行调查核实,而是旁敲侧击,从不是问题的问题寻找突破口,进而对我写的辩白材料进行全盘否定。我隐隐感到了问题的复杂性。

“夏铭同志,你是个聪明人。”刘红停顿了一下,继续说,“对于发生过的事情,假的绝对真不了,真的也绝对假不了。那么,你洋洋洒洒写的所谓辩白材料,到底有多少真实性,换位思考,你能够相信这样的辩白材料吗?”

我就像被秃鹰抓住的小鸡,孤立无援地耷拉着脑袋,意识模糊了。

“好,你用党性欺骗党组织的问题,先搁起暂且不谈。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希望你能老实交待,别像刚才那样,让人揭穿了漏水,是不是啊?”刘红脸色阴森地说,“你为什么这么快就要和李萍结婚?这可是人生中的大事呀?”

我知道刘红的话里有话,其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我和李萍发生了不正当的关系,含沙射影我们提前结婚是迫不得已的行为,从而旁证出我和李耀发生两性关系是必然的结果。

我愤怒到了极点,我感到人格受到了奇耻大辱,我不错眼珠地盯着刘红说:“谢谢刘科长的关心,我和李萍结婚的事,我真不知道你想要什么样的答案。”

“哼——当然是真实的答案。”刘红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气,绷得紧紧的脸上掠过一丝不快,眯缝的眼睛目光灼人。

我也缓过神来,毫不示弱地用愤怒的目光迎击着她说:“婚姻法赋予我们的责任。”

刘红被呛得直翻白眼。

“小夏,我再问你第三个问题。有天中午,梅老师上你家找你,看见你房里有个女人,这个女人是谁?”董科长看见我和刘红针尖对麦芒,岔开话题问。

我极不情愿地闪开和刘红的对视,偏头望着董科长。对于董科长提出的问题,我心里十分坦然,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

“梅老师看见的女人是谁,我真的记不起来。”我努力回忆,虽然我知道他们是不怀好意,应该小心堤防,但我的脑子没有这样的记忆。

“是三年前的事,好好想一想?”董科长提示着我说。

“没什么好想的。”我说,“如果像梅老师说的,三年前真有个女人在我家,这也是正大光明的事,因为梅老师看见的一切。只能说明一点,这个女人绝对不是李耀。为什么?梅老师、李耀和我三个人彼此都认识。”

“啧啧啧。”刘红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紫色的嘴唇快速颤动,发出一连串的感慨,借此给我增加压力,仿佛是在说:你看,你看,瞧你不老实的态度,还像个受审者吗?

“小夏,对于你和李耀这件事,你应该冷静些,不能有抵触情绪,要积极配合组织把问题搞清楚,这是组织的责任,更是你的义务,你懂吗?”董科长严肃地说。

“我做不到你说的那种冷静。从这件事发生至今,你们就捕风捉影,主观论定,把工作上的矛盾融入调查中,好像要置我死地而后快,这难道就符合组织原则吗?就这件事而言,你们可以拿出揭发人的具体事实来,丁就是丁,卯就是卯。可直到现在,你们还没有问到正题。这到底是为什么?”我说得很激动。

“是要拿出具体事实的,现在是要看你的态度。如果你的态度好,组织就会从轻处理你。”刘红脸上的肌肉抽动着,眼睛里闪射着尖刻的光。

“我的态度是不好,这我承认,但为什么呢?因为,我达不到你们从轻处理我的要求,你们的目的是要对我屈打成招,而我的目的是要还我清白,这就是我们之间的矛盾所在。”我用眼睛看着刘红,宽和一笑说,“刘科长,我们过去在工作上,是产生过不少的矛盾,也有过分歧,特别是那次在招工的问题上,我顶撞过你,使你的工作处于被动。但我那么做,是凭着天地良心办事情啊!你想想看,厅长处长们的孩子,如果那次招工失去了机会,他们还有下次机会。普通老百姓的孩子失去了应得的机会,他们就没有机会了。所以,我才目无领导,目无组织,言词凿凿地说:哪个敢在招工上舞弊,我就把它捅出去。这使得你上下不讨好。但是,我的所作所为,绝对没有任何私欲和不良动机,我都是拿在桌面跟你说的。我知道你一直记恨在心。可这一次,请你无论如何不要把我们工作上的恩恩怨怨,与这件事搅在一起,更不能用主观愿望代替客观事实。否则,黑白混淆,这件事情只会是越搞越糟。因为,心底无私天地宽,这是我的真心表白。至于上星期六晚上打李耀一事,我愿意接受组织对我的批评教育。”

我的这番话说得很中肯,也很动情。可是,当我看到刘红冷着脸,不为所动地用指头轻轻叩着玻璃杯时,我感到就像她兜头对我泼了一盆凉水,使我羞于为伍。

我解嘲一笑,高高昂起头颅,把目光投向窗外。湛蓝的天幕里,镶嵌着虬劲苍老的樟树干,树干上缀叠着葱葱郁郁的叶片,显得沉深而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