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本色
2893600000039

第39章

早晨,我骑自行车上班,路过一路电车站,何瑶萍招手叫住我说:“夏铭,孙蕾病了,你知道吗?”

我连忙下了自行车,对她摇了摇头。

“她住院半个多月,前天才出院。现在家病休。”何瑶萍告诉我说。她和孙蕾的关系好得像亲姐妹,现在省总工会工作,我们都是中学同学。

“是吗?”我把自行车推到人行道边说。

“什么是吗是吗?快看看她去。她现在正需要你的关心。”何瑶萍快嘴快舌地说。她知道我和孙蕾那层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

“她住院,我真的不知道。”我扶着自行车把辩解说,心里也很沉重。我总觉得欠孙蕾的太多,我衷心希望她的生活天天向上。

“我现在不是告诉你啦?”她尖刻地说,“像你这种男人,孙蕾怎么竟喜欢上了你?依我看,她是瞎了眼。”

她的声音很大,引得等车的人都把目光转向我们。

小声点。”我用眼一扫周围的人说。我知道她是为孙蕾鸣不平出怒气。

“小声点我怕你听不见!”她涨红脸挖苦我说。

“孙蕾得的什么病?”我又问。

“什么病?”她对我一瞪眼,这时,一辆电车“呜”的一声停在何瑶萍的跟前。她跨上电车,回头甩下一句话说:“你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

我坐在办公室,呆呆地望着窗外,孙蕾和我的往事,点点滴滴涌上心头,浮在眼前。现在,她孑然一身,又在病中,最需要的是亲人的关心,我应该去看看她,合乎人情。

下午提前下班,我来到中南商场,站在食品柜前,不停地指点着货架上的食物:雀巢咖啡、奶粉、必是、蜂王浆、巧克力及各种糕点……柜台里的两个漂亮售货员,边拿食物边用不解的目光打量我,仿佛我不是购买食品的顾客,而是打货的小贩或是脑子出了毛病的患者。

我买了足足两大袋食物,我要回报她,我应该回报她。但我也知道,即使我买下一个副食店送给她,也无法偿还她对我的感情付出。

我来到孙蕾的宿舍,轻轻敲了敲她的房门,没人回应,我重新再敲。

“谁呀!请进。”她的声音。

我推门进去。

她身上搭条毛毯,半躺在床上看书。一束淡淡的光线穿过百叶窗,斜斜地照在她苍白的脸上,十分凄凉。

我把东西放在桌上,怔怔地看着她,内心翻涌着说不出来的苦涩。

她用惊喜的目光看着我,无声的泪水在她姣美的脸上尽情地流淌。突然,她带着真实而朴质的感情,掀毯下床,一下扑进我的怀里。

我紧紧地搂抱着她颤动的身躯,听见她“嘤嘤”的抽泣声。我感到鼻子酸酸的,心里渗透着苍凉的伤怀。那些我和她曾经走过的细节,像细细溪流,恬静、清澈,回味无穷。现在,十几年过去了,人生就如白驹过隙,她满怀的期待,触手可得,又一无所有。至于我,在人生的奋斗中,极不由衷地变得暗淡无光。我和她,几乎成了同路人。生命的画符,不是春播秋收,也不是处处留香,而是苦难中的寻寻觅觅,凄凄戚戚。

她苦我也苦!

过了好长好长时间,她昂起头,用含泪的眼睛深情地望着我说:“你怎么知道我病了?”

“何瑶萍说的。”我说。

“你来看看我就行了,何必买这么多东西,得花好多的钱。”她责怪我说,“再说了,你和她结婚还得用钱。”

“我欠你的太多太多。”我望着她那没有血色的脸。那脸上添了好多浅细的皱纹。

“快别这么说了。我从来都没有怨过你。”她将脸贴在我的胸前喃喃自语道,“我也不知为什么,就是喜欢你,让你进退两难。其实,我并不想这么去做,我是在有意地回避你,你别把我看成一个很坏的女人。我的心愿,只是想看到你幸福的那一天,就离开你,离开这个让人缠绵悱恻、魂牵梦萦的地方。”

“别这么说,是我的不好。”我说,“谢谢你这么多年对我的关爱。”

这是我心里的话。

“我不要你这么说。我只要你记住我就行。”她用手背揩去脸上的泪珠,表情很动人。

“我会记住的,永远埋藏在心底。”我真实地回答。

“这就好,”她动人一笑说,“我给你煮咖啡去,是妈妈刚寄来的,正宗的巴西咖啡。”

她赤脚走回床边,穿上鞋,套了件棒针衫,从食品柜里拿出一个镀铬酒精炉,一个仿古咖啡壶,一个精美的标着英文字母的咖啡,一瓶酒精。她用小匙舀了两勺咖啡放进咖啡壶,倒上水,又将酒精倒进咖啡炉里,并用打火机点燃。青蓝色的火苗舔着赭色的咖啡壶底往上蹿,没一会,咖啡壶嘴和壶盖间便冒出了清淡的白色水蒸气,整个房间弥漫着苦艾的香味。

咖啡煮好了。她娴熟地在一托盘的杯子里放上一块方糖,然后将棕色的咖啡倒进杯里,用小匙轻轻搅动,放在我身旁的茶几上。

“尝尝,味道怎样?”她端盘点心放在茶几上。

我端起咖啡小抿一口,咖啡滚烫,味道奇苦,我感觉不到巴西咖啡的醇厚香浓。

“还可以,”我言不由衷地说,“有开水吗?来一杯。”

她“扑哧”笑出声来说:“还可以,又要喝开水,什么意思呀?我给你冲杯你爱喝的麦乳精。”

“那更好。”我也笑了。

窗外的景物,渐渐地朦胧起来。她又是给我端糖果,又是给我剥桔子,我身旁的茶几上堆满了食物。

“晚上就在这里吃饭,答应我。”她把一个削好的苹果递给我,恳求说,“我给你做西餐,让你看看我的手艺。”

“行。看看你做西餐的手艺。”我说,其实,在她不停让我吃这吃那的劝说下,我肚子已经吃饱了。但我不会扫她的兴,我应该多陪陪病中的她。

“真的!”她高兴得一拍巴掌,把蓬松的散发用发夹一束,套上围兜,从厨房端出一个盛着土豆、西红柿、黄瓜、大白菜的簸箕。她拿起一个洗净的土豆,用涂着蔻丹的五指托起,右手拿把西式刀,土豆在她手指间灵巧地滑动,那优美的姿态,像是一朵出水芙蓉。接下来是掰大白菜,那足有二斤多重的大白菜,被她剐得只有馒头大小。我心疼地望着躺在簸箕外的大白菜叶,觉得扔了怪可惜的。要是我的话,完全可以用这些菜叶煮豆腐,方法很简单,把豆腐切成麻将大小,在油锅里煎成两面黄,然后把洗净切好的大白菜倒进锅里,炒煮两三分钟,撒上葱花和盐,盛进盘里,清白黄嫩,色香味美。

她洗菜也很有意思,那么干净的大白菜心,也要一片菜叶一片菜叶掰开,放在水龙头下冲洗,非常地细心。她洗完大白菜,再洗土豆、西红柿、黄瓜,然后开始切菜。她的刀功的确不怎么样,甚至有些拙笨,拙笨得让人心惊胆战,心都提到嗓子眼上了。切土豆,按理先把土豆剖成两半,平面向下,左手五指并拢弯曲压住土豆,右手拿菜刀贴着指关节,手臂带动手腕上下滑动,这样切出的土豆片或丝又薄又齐。她却不是这样的。她用左手捉住鸡蛋似的土豆,右手拿着寒光闪闪的菜刀垂直向下地削着土豆。有时因用力过猛,土豆就会在砧板上一滚动,“喳嚓”一声,我真担心在刀光闪闪下,她漂亮的手指会和土豆片一起落在砧板上,但幸运的是没有。她的额头、鼻尖上渗着细汗,并顽强地把土豆切好了。我也舒了一口气。

这顿西餐,她足足用了两个多小时才完成。

“夏铭,上桌,看看孙氏西餐如何。”她取下围兜,右手在空中划了一个优美的弧线,躬身请我上桌。

桌上是七个盘子围着一汤盘。有用排骨煎成两面金黄的炸猪排;有把大白菜剁成碎片,拌上奶酪的菜泥;有油炸土豆片浇上番茄酱的炸薯片;有用西红柿、淀粉、鸡蛋搅拌的西式汤;还有面包夹香肠,碟边衬着几块薄薄黄瓜片的三明治。

这就是她精心烹饪的西餐?也太简单了。

我大开眼界。

她给我的高脚杯里,斟了半杯呈金黄色的人头马洋酒,失声叫道:“糟糕,我只有一套餐具。”

“一套餐具就够了。我用筷子也行。”我望着她沮丧的样子说道。虽然我在电影里看见老外用刀切牛排,用叉进食物。但我用手撕猪排,用筷子夹菜,比用刀叉还要顺手。

“哪有吃西餐用筷子的。”她乐着说,“瞧你,土不拉叽的。”说毕她一吐舌头,用手捂住嘴,满脸愧色。

我知道她是为刚才说的话内疚,怕伤着我。这么些年来,恰恰是我所谓的自尊无价,拉开了我和她的距离,深深地伤着她。

“我去买。”我起身对她说。

她愕然,脸上显得很僵硬,一对大眼诧异地看着我。

“我骑自行车很快就回来。”我补充说,“这么丰盛的西餐,用筷子是土得掉渣了。”

我应该逗她开心。她爽朗地笑了。

我满头大汗回来时,她正倚着门框,泪眼蒙蒙地等着我。当她看见了我,那灿烂的笑容伴着噙不住的晶莹泪珠,一滴一滴又一滴地缀在她姣美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