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娅坐在钢琴前。叶琳娜几乎不大看得出地耸一耸肩头,用眼睛向英沙罗夫指一指门,似乎要赶他回家,然后她又用手指敲两次桌子,隔一会敲一次,眼睛望着他。他懂了,她是在告诉他,约好两天后见面,看他懂了她的意思,她微笑了。英沙罗夫站起来告别:他感到自己不大舒服。这时库尔纳托夫斯基来了。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一跃而起,把右手举得比头还高,又轻轻放下,落在首席秘书的掌心里。英沙罗夫又停留了几分钟,为了看看自己的情敌。叶琳娜狡猾地点了点头。主人认为没必要为他们相互介绍,英沙罗夫便离去了,最后又跟叶琳娜交换了一次目光。舒宾沉思着,沉思着——忽然间恶狠狠地跟库尔纳托夫斯基就一个法律问题争执起来,其实他对这些一无所知。
英沙罗夫整夜无眠,早晨他感到自己生了病,但是他却忙于整理文件和写信,而他的头很重,还有些昏沉。午饭前,他发起高烧来,他什么也吃不下。到晚上热度猛增,四肢酸痛、头疼欲裂。英沙罗夫躺在不久前叶琳娜坐过的那张小沙发上。他在想:“我活该受罚,干吗要去找那个老骗子呢?”他试图睡一会儿……但是他已经完全病倒了。他身上的血管可怕地猛烈搏动,血液在火一般燃烧,思想像鸟儿似的胡乱回旋。他昏迷过去了。他好像被人打翻在地,仰面朝天躺着,忽然间他觉得有个人在他上方轻轻地发笑,又窃窃低语着;他尽力睁开眼睛,一支结满烛花的蜡烛射出的光猛地刺入他的眼睛,像刀子一样……这是什么?那位老检察官站在他面前,穿一件东方花绸袍子,腰里缠一条绸巾,像他头天晚上见他的那样……“卡罗琳娜·福格尔梅伊尔”那张没牙的嘴在喃喃地说。英沙罗夫瞪眼望着,而那老头儿变大了,膨胀了,长高了,他已经不是一个人——变成一棵树了……英沙罗夫必须攀上陡立的树枝。他攀着,攀着,胸部朝下跌在一块尖石头上,而卡罗琳娜·福格尔梅伊尔正蹲在那儿呢,好像是一个小商贩,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馅儿饼,馅儿饼……馅儿饼。”血在流,刀剑在闪光。让人真受不了……叶琳娜!……一切都消失在一团红色的混乱中。
二十五
“有一个,谁知道呢,钳工什么的,来找您,怎么,这个人——”第二天傍晚,别尔森涅夫的仆人对他说,这仆人与众不同,他对老爷极为严厉,而且头脑里还有怀疑主人的倾向,“这个人想要见您呢。”
“叫他进来。”别尔森涅夫说。
“钳工”进来了。别尔森涅夫认出他就是那个裁缝,英沙罗夫住处的房东。
“你有什么事?”他问他道。
“老爷您,”这裁缝一边开始说话,一边慢腾腾移动着两只脚,不时地摆动着他用三个手指头捏住衣服贴边的右手,“我们的房客,谁知道他呢,病得很厉害。”
“英沙罗夫?”
“正是,我们的房客。谁知道呢,昨天一大早还好好儿的,晚上只要点儿水喝,我们女当家的拿水给他。半夜他就说起胡话来,我们听见的,因为只隔一层板,可今儿早晨连话也没有啦,躺着,直挺挺的,一身滚烫,我的老天爷!我以为他,谁知道呢,怕是要死啦。我觉着,得去警察分局报告。因为他是个单身人。女当家的给我说:‘去吧,我说,去找那个人,我们这位在他那儿租过别墅的,兴许,他能说点什么,或是自己来一趟。’我这就来找老爷您啦,因为我们不能够,就是说……”
别尔森涅夫抓起帽子,给裁缝手里塞了一卢布,马上跟他赶到英沙罗夫的住处来。
他发现他失去了知觉,和衣躺在沙发上。他的面容变得非常的可怕。别尔森涅夫马上叫房东夫妇给他脱去衣服,移他到床上,自己奔去找医生,把他带来。医生一下子开了这样的处方:蚂蟥、斑蝥膏药和轻粉,又吩咐给他放血。
“他危险吗?”别尔森涅夫问。
“是的,非常危险。”医生回答,“极其严重的肺炎,充分发展的胸膜肺炎,或许,脑子也感染了,不过病人年纪轻。现在需要放松,他的精力嘛,这时候对他并没好处。你来找我找得太迟啦,不过嘛,我们会依照科学要求,全都做到的。”
医生本人年纪也轻,所以也相信科学。
别尔森涅夫留下过夜。主人夫妇原来都是好心人,手脚还很麻利,只要有人吩咐,他们怎样做就行。来了一位医生的助手——便开始了一套医学上的折磨。
天亮前英沙罗夫清醒了几分钟,他认出了别尔森涅夫,问他:“我好像生病了?”他艰难地,以一种病人特有的迟钝、萎靡的疑虑目光望了望四周,又昏迷过去。别尔森涅夫回家换了衣服,带上几本书,又回到英沙罗夫房间里。他决定在他这儿住下来,至少先住些时候。他用屏风把英沙罗夫的床围起来,自己在小沙发上铺了个小床。一天过得焦急而缓慢。别尔森涅夫只在吃饭时才离开。晚上,他点一支蜡烛,用灯罩遮住,便读起书来。四周静悄悄的。隔一层板壁,能听见房主人们有时低声地私语,有时打哈欠,有时叹息……有个人在他们那里打喷嚏,他们在悄声责骂他;屏风后边传来沉重而不均匀的呼吸声,时而会有断断续续的呻吟和脑袋在枕头上苦恼的翻转声……这时别尔森涅夫心中出现了一些奇怪的思想。他是在这个人的房间里,这个人的生命正危在旦夕,而他知道,叶琳娜正爱着这个人……他记起了那个夜晚,那天舒宾赶上他,对他说,她是爱他的,爱他,别尔森涅夫,的啊!可是现在……“我现在该怎么办?”他问自己,是不是要让叶琳娜知道他生病?或是再等一等?这消息比我那时告诉她的那一个消息更令她伤心啊:奇怪,为什么命运总是要我在他们中间当一个第三者?他决定最好还是再等等。他的目光落在堆满文件的桌子上……“他能实现自己的构想吗?”别尔森涅夫想,“或者一切都将化为泡影?”于是他对这年轻的正在消亡的生命感到怜惜,他向自己发誓,要拯救它……
这一夜真不好过。病人屡屡发出谵语。别尔森涅夫几次从他睡的小沙发上起来,踮起脚跟走到床前,忧愁地倾听他断断续续的朦胧的梦呓。只有一回,英沙罗夫忽然讲得很清楚:“我不要,不要,你不可以……”别尔森涅夫猛地一颤,注视着英沙罗夫:他的面孔是痛苦的,像死人一样,一动不动,两只手无力地摊开着……“我不要。”他又几乎听不见地重复说。
医生一清早就来了,他摇摇头,重新开了处方。
“到转变期还很远。”他说着,戴上了帽子。
“转变期以后呢?”别尔森涅夫问。
“转变期以后吗?有两种可能:aut Caesar,aut nihil。”
医生去了。别尔森涅夫在街上走了几个来回:他需要新鲜空气。他回来,又拿起书。罗美尔他早已读完。现在他在研究格罗特。
忽然门轻轻一响,房东家的女孩小心翼翼地走进屋里来,跟平时一样,头上包一块大大的头巾。
“她来啦,”她低声说道,“那位小姐,上回给我十个戈比的……”
房东家女孩的头忽然又不见了,在她站着的地方,出现了叶琳娜。
别尔森涅夫一跃而起,好像被蜇了一下,但是叶琳娜没有移动,也没有叫喊……似乎她在刹那间明白了一切。她脸上罩着可怕的苍白,她走向屏风,向里面一望,举起双手惊讶地一拍,便像石头一样呆立不动了。又过了一刹那,她正要向英沙罗夫扑去,是别尔森涅夫止住了她:“您要做什么?”他战栗地低声说道,“您会毁了他的!”
她站立不稳。他把她引到小沙发前,要她坐下。
她直视着他的脸,又打量了他的全身,然后才两眼盯着地板。
“他要死了?”她问得那么淡然,那么冷静,把别尔森涅夫吓坏了。
“看在上帝分上,叶琳娜·尼古拉耶芙娜,”他说,“您怎么这么说?他病啦,真的——病得很危险……可是我们能救活他的;我向您保证这一点。”
“他没有知觉了吗?”她仍像第一个问题一样地问。
“是的,他现在昏迷不醒……这种病一开始都这样,不过这没什么的,没什么,相信我。您喝点水吧。”
她抬眼望着他,他明白,她并没有听见他的回答。
“若是他死了,”她还是用那种声音说,“那我也会死的。”
这时英沙罗夫轻轻呻吟了一声,她全身战栗了,双手捧住头,便开始解她的帽带。
“您这是做什么?”别尔森涅夫问她。
她没有回答。
“您要做什么?”他又问。
“我留在这儿。”
“怎么……留很久吗?”
“不知道,或许,留一天,一夜,永远……不知道。”
“看在上帝分上,叶琳娜·尼古拉耶芙娜,您回去吧。我,当然啦,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儿看见您;可是我反正……我猜想,您只能在这儿待一小会儿。请您记住,家里发现您不在,会找您的……”
“那又怎么样?”
“他们会找您……找到您在……”
“那又怎么样?”
“叶琳娜·尼古拉耶芙娜!您瞧……他现在不可能保护您。”
她低下头,仿佛在思考,她用头巾捂住嘴,一阵痉挛的抽泣声突然来势凶猛地从她的胸间迸发出来。她扑倒在沙发上,极力要压住哭声,然而她整个的身体在抽动,在挣扎,好像一只被人捉住的小鸟。
“叶琳娜·尼古拉耶芙娜……看在上帝分上……”别尔森涅夫立在她面前反复地说。
“啊?这是什么?”忽然传来英沙罗夫的声音。
叶琳娜忽地直立起来,别尔森涅夫也原地僵住了……过了一小会儿,他走向床前……英沙罗夫的头仍然无力地搁在枕头上;两眼紧闭。
“他说胡话?”叶琳娜喃喃自语。
“好像是,”别尔森涅夫回答,“不过这没什么,总是这样的,尤其是假如……”
“他什么时候病倒的?”叶琳娜打断他问道。
“前天,我昨天开始在这里,请您信任我,叶琳娜·尼古拉耶芙娜。我不会离开的,会用尽一切的办法。如果需要,我们请人来会诊。”
“我不在的时候他会死的啊。”她高声说着,扭着两只手。
“我保证每天向您报告他的病情,若是发生真正的危险……”
“您给我发誓,马上派人来找我,无论什么时间,白天,夜晚;直接写条子给我……现在我什么都不在乎了。您听见吗?您答应这么办吗?”
“我答应,上帝作证。”
“您发誓。”
“我发誓。”
她忽然一把抓住他的手,他还来不及抽回时,她已经把嘴唇贴在那只手上了。
“叶琳娜·尼古拉耶芙娜……您这是怎么啦?”他含混不清地说。
“不……不……别这样……”英沙罗夫模模糊糊地在说话,还重重地叹息一声。
叶琳娜走向屏风,用牙齿咬住头巾,久久地、久久地注视着病人,无言的泪水在她的面颊上流淌。
“叶琳娜·尼古拉耶芙娜,”别尔森涅夫对她说,“他会醒过来的,会认出您,天知道这样是好,是不好。再说,我时刻在等着医生来……”
叶琳娜从小沙发上拿起帽子戴上,立在那里。她的眼睛悲伤地在屋里张望。仿佛她记起了……
“我不能走。”最后她低声吐出这句话。
别尔森涅夫握住她的手。
“您要坚强些,”他说,“冷静下来;把他交给我照管。我今天晚上就上您那儿去。”
叶琳娜望了他一眼,说道:“啊,我的好心肠的朋友啊!”她啜泣着,冲出房门去。
别尔森涅夫倚在房门上。他心中充满着一种悲伤的、痛苦的感情,但却也不无一种奇异的快慰。“我的好心肠的朋友啊!”他想着,耸一耸肩头。
“是谁在这儿?”传来英沙罗夫的声音。
别尔森涅夫走到他床前。
“我在这儿,德米特里·尼康诺罗维奇。您怎么样?您感觉好吗?”
“您一个人?”病人问。
“一个人。”
“那她呢?”
“哪个她?”别尔森涅夫几乎是吃惊地说道。
英沙罗夫没说话。
“木樨香。”他喃喃说,眼睛又闭上了。
二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