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江南读本(大夏书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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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江南城市与人(12)

现在我所见的故事也如此。水中的青天的底子,一切事物统在上面交错,织成一篇,永是生动,永是展开,我看不见这一篇的结束。

河边枯柳树下的几株瘦削的一丈红,该是村女种的罢。大红花和斑红花,都在水里面浮动,忽而碎散,拉长了,缕缕的胭脂水,然而没有晕。茅屋,狗,塔,村女,云……也都浮动着。大红花一朵朵全被拉长了,这时是泼剌奔迸的红锦带。带织入狗中,狗织入白云中,白云织入村女中……在一瞬间,他们又将退缩了。但斑红花影也已碎散,伸长,就要织进塔、村女、狗、茅屋、云里去。

现在我所见的故事清楚起来了,美丽,幽雅,有趣,而且分明。青天上面,有无数美的人和美的事,我一一看见,一一知道。

我就要凝视他们……

我正要凝视他们时,骤然一惊,睁开眼,云锦也已皱蹙,凌乱,仿佛有谁掷一块大石下河水中,水波陡然起立,将整篇的影子撕成片片了。我无意识地赶忙捏住几乎坠地的《初学记》,眼前还剩着几点虹霓色的碎影。

我真爱这一篇好的故事,趁碎影还在,我要追回他,完成他,留下他。我抛了书,欠身伸手去取笔,——何尝有一丝碎影,只见昏暗的灯光,我不在小船里了。

但我总记得见过这一篇好的故事,在昏沉的夜……

一九二五年二月二十四日。

注释[1]选自《野草》,北京北新书局1927年初版。作者鲁迅(1881-1936),浙江绍兴人。思想家、小说家、散文家。著有短篇小说集《呐喊》、《彷徨》、《故事新编》,杂文集《热风》、《华盖集》、《坟》、《三闲集》、《二心集》、《且介亭杂文》等,散文诗集《野草》,散文集《朝花夕拾》,学术专著《中国小说史略》、《汉文学史纲要》等。

温州

温州的最佳观察点,在市场上。温州人描述自己的生存环境,喜欢说“浩浩东海,巍巍雁荡”。但那里最可观的,不是山,不是海,而是人,人与市场。温州新民谣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温州人。”“不找市长找市场。”“三天一小样,七天成批量,天天有新样,家家不一样。”“跑千山万水,说千言万语,想千方百计,尝千辛万苦,挣千金万银。”温州人因此赢得了“东方犹太人”的雅号。

自改革开放以来,温州人的足迹,不仅遍布全国,而且遍及欧美。哪里有市场,哪里就有温州人。

在中国思想史上,有过以叶适为代表的“永嘉学派”。在中国诗歌史上,有过“永嘉四灵”。在中国戏剧史上,有过与北曲杂剧并列的“永嘉杂剧”(又称“温州杂剧”)。温州人原本就曾到处留下自己的痕迹。近二十年来,温州人不过是继承了先辈历史文化遗产中长期蕴涵着的功利观念、创新意识、灵秀之气,如同演戏一般敢于取巧用极,别出心裁。他们不怕台下笑骂争议喝倒彩,不惧台后艰辛困苦磨难,从而在经济舞台上演出了一出出惊人活剧。近二十年来,举国议论温州人,说不尽的香香臭臭。但是,廿年一觉,继“苏南模式”与“珠江模式”之后,转出来一个“温州模式”,令人拍案惊奇。

温州人[1]

林斤澜

外地光临温州采访的笔杆子,温州本地笔杆子中的大腕,面对温州名声近年“泼辣”,总不能不说出个缘故来。有的素来看重“性格论”,顺便当作钥匙,打开“泼辣”的文化内涵。含者:好名声含坏名声,或坏名声含好名声。

“性格论”本身大名鼎鼎,此处用作别一名声的钥匙,我不反对也不敢轻信。实际立场矛盾。据说眼下是“转型期”,头脑里有的架好打。斗胆掐算现代笔杆子首推鲁迅,笔下出来的性格例如阿Q,落地一世纪未见落伍。叵耐这厮是绍兴雇农,又不能叫做绍兴性格。南北文豪学子,里外假洋鬼子,老小笔杆子都曾对号入座,各自认知性格对得起也。

心怀矛盾,又有故事不能忘却。何妨不问缘故,只记事实再做道理。

进军北京

上世纪七十八十年代交替之际,一个温州市民来到北京市。晚上九十点钟,站在十字街口,四望关门闭户,楼窗渗透鼾声。温州市民心想“自屋里”夜生活刚刚开始,赚钞票和用钞票的都“新出世”。不觉叹道:“满街钞票,北京人看不见。”

身边转角地方,一个老头守着香烟摊,喃咕道:“穷疯了。”

温州市民摸出烟卷,顺手在摊上抓盒火柴,划了一根。北京老头来气:“不值当一声招呼。”

温州市民警觉,立刻掏钱问价。老头带气冒叫两毛,其实一毛顶多。温州市民扔出两毛票子,北京老头嘿了一声,温州市民自言自语“赚得回来”。

就着摊头灯光,倒出火柴,数数枝数,估摸着说:算它一百枝,划一枝收一分,也是一块钱。老头扭头撇嘴:“哪谁吃错药了,管哪谁南方人叫南蛮子。”

这句话重了点,“哪谁”温州市民只当耳边风,不进脑子,自顾自一根热肠子,叫道:“摸彩。”

紧跟解释百根火柴九十九根黑头,藏进一根红头做彩头,叫谁摸到,彩金一块钱。老头老头,这就有热闹了,招人了,来乐子来买卖了。快拿一块钱,压在明面上,来个模拟。老头坐庄,市民摸彩,摸出红头,拿走一块。老头惊叫:“这是怎么回事?”

温州市民也叫道:“来劲儿了吧,来劲儿就好办,再拿一块,压在那儿,这回不模拟,正式摸彩。来,来,大家都来,摸到红头,拿走一块,摸到黑头,交下一分,划根火柴……”

走向世界

欧洲旅行社带着各国旅客,来到狐狸洞口,奇臭扑鼻,异味闹心。不想倒拨动了另类旅客的别样心弦,倡议进洞比赛默坐,谁坐不住出洞交一块钱。法国人犹太人温州人各一位应声进洞。不多会儿,法国人出来了,拿出一块钱放在洞口。再一会儿,犹太人出洞交钱。再一会儿,出来的是老狐狸,做个深呼吸,也交一块钱。末后温州人跟着出来,把三块钱拿走,晕倒在路边。

展望未来

一行温州生意人,闯到多民族地区的一个县里来。边远极少交往,引起当地头面人物重视,开了个欢迎会。会上称赞温州人跑遍世界角落,名扬五湖四海边沿,今晚此地就是一个明证,我们这个县是个自治县,我们是民族地区里最小一个民族,大家把我们叫作地区里的温州人。

此言一出,会上爆发笑声。头面人物手做喇叭叫道:“哪里都有人拔我们的头发。要检查。听说温州人头发——空心。”

温州生意人也笑,个个努力笑得开心,个个心里又放开电影:切入、淡出、蒙太奇、电脑处理……这满堂笑声,笑的是什么?笑头发空心,那是笑温州性格吗?冒险精神?吃苦传统?经商意识?听那个笑法也可能笑假冒骗,笑温州鬼,空心就是鬼?三下五除二,机不可失,赶快总结:第一,到此为止,眼见好名声和坏名声各占百分之五十。

第二,下一步眼见就要分好坏。

第三,眼见一分好坏,就会一边倒。

这是什么意思?这“眼见”就是温州人的心思。现在专门有一类电影展望未来,温州人的空心就是耳听八方,现在先听诗人说话:若是在电影里展望未来,莫如在未来里展望电影。

注释[1]选自《闲说中国人续》,中国文联出版社2003年版。作者林斤澜(1923-2009),浙江温州人。作家。著有剧本集《布谷》,小说集《春雷》、《山里红》、《石火》、《矮凳桥风情》、《林斤澜小说选》等。

江南小镇

镇,介于城市与乡村之间。它们是城乡之间的纽带和桥梁,既不像城市那样人口密集,远离乡村和大自然,又不像乡村那样居民松散,远离都市文明。城市的喧嚣与繁忙,农村的清闲与贫陋,它都有一点,但又不太多。因此,城乡两界的人们,对小镇都感到亲切。

小镇,像是城乡两方共同的亲戚和朋友。它与双方都有适当的距离,又有足够的温情。它既能使双方得便,又能使双方得利。小镇,因此有了独立存在的价值。即便是全国竞相城市化的今天,在城市与乡村之间星罗棋布的小镇,依然是城、乡都不能取代的。这一点,凡是到过欧美发达国家并在那里小住过的人,大约都会深有体会。

江南一带,由于物产丰富,经济发达,水陆交通便捷,小镇数量奇多。明代苏州一府有三十七镇,到了清代,增加到六十七镇。及至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苏州地区已有二百六十九个小镇。浙江地区,小镇数目,也多得惊人。

江南的这些小镇,特别是久已著名的一些古镇,如周庄、同里、甪直、南淳、乌镇、西塘、盛泽、虹桥、光福、桐乡、南翔等等,它们在经济和文化上,都是璀璨的明珠。它们是长期孕育而成的,在这个世界上,是独一无二的存在,无可复制,难以再生。因此,聪明人像保护珍贵文物和绝妙的艺术品一样,努力保护它们原有的状貌,不去轻易更改、变动。即便有所修改,也是小心翼翼的。

遗憾的是,我们经常看到一些人,以各种各样冠冕堂皇的理由,将一些富于魅力的古镇改造得不伦不类,面目全非。《永别周庄》,足以发人深省。

前几年,王军先生为北京城写了一本《城记》,许多人阅读后感叹欷獻,蹙额扼腕。我们不希望再看到一本内容类似的《镇记》!

永别周庄[1]

祝勇

从周庄到同里的途中,才真正体验到水乡的滋味。黄昏时分,已找不到去同里的车。后来,我们求得一位乡人的帮助,终于租到一艘渔家的木船。我的路途,也由此躲避了喧嚷的市镇和乡村。

木船是渔人的家。对于终日漂浮在水上的渔人来说,他们的日常起居,吃喝拉撒都在船上进行。我们从周庄的街里走出去很远,循着水边老屋那些斑驳的倒影,找到了它们。木船像时间一样,在幽暗中发出老旧的光泽。它们成群结队地栖在水边,如同暮色中栖在屋顶的老鸦,整齐而朴拙。我想象着每天清晨,在阳光抛入水面的金属声响里,它们瞬间散去的那份快意。我的想象很快被船妇间彼此的交谈声打断,她们操着我所听不懂的方言,蹲在船上,在河水里边洗菜边聊天。船上有炉子,有饭桌,有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夜晚等待着她们。漂浮的船体使得这一切在我们眼里显出几分晃动和不安,然而对于她们,船却如床榻,维系着最安定的日子。炉火和饭香令苍茫的暮色显得温暖和明亮。

船主在微笑中露出洁白的牙齿。他个子不高,相貌普通得令人过后再也不可能回忆起它的细部。我们听不懂他的话,便借助最简单的手语交谈,恍若置身语言诞生之前的蛮荒岁月。我们很快成了熟人,我也知道了他的孩子上学就走这条水道。他有一条无篷的木舟,这使他可以单独送我们去同里,而不干扰家中的日常生活。他拉响了船尾的马达。马达的声响在宁谧的黄昏里显得异常尖锐,这无疑破坏了我对于木舟的感觉。但是,如果是摇橹,恐怕半夜也到不了目的地。审美和实用好像总是难以达成一致。

木舟启动的一刹,积攒了好久的风一下子活跃起来,就像酝酿了很久的心情。岸边的白墙黑瓦、小桥人家,在退出一定的距离之后,就真的成了画家笔下的水粉画。弯弯曲曲的水道,恰到好处地增加了它的可读性。这里距风景区已经有了相当一段距离,在这个小地方,这段距离足以将周庄划分为全然不同的两截——那一头,粉饰一新,娇好如待嫁的闺秀;这一头,所有的细节都停留在最原始的状态上,裸露着生活的本质形态。那些老屋粉墙斑驳,让我想起看电影旧片时银幕上如下雨一般的划痕。它们不知传过了多少代,有多少张面孔从那银幕上出现,有多少凄迷神秘、又大同小异的情节在里面展开,我实在是不敢想。它们漆黑的门扉向着河流敞开却向我这个陌生人紧闭。未等我的思绪过多滞留,它们就已经从我的目光里一一滑过,就像一格一格的电影胶片。在一天的游历行将结束的时候我看到了真正的周庄,这与电影最后出现的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结局实在没有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