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江南读本(大夏书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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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江南城市与人(13)

本来,进人周庄的道路是幽远的。从上海来,舟车相继,得好几天。空间的阻隔拉大了时间的距离。九百年的周庄,于是成了从年代的巨网脱漏的古币,铜绿斑驳,沉落在旧日的时光里,无法兑现它曾有的价值。石牌坊上“唐风孑遗”四个刻字的笔画沟槽里,分明记录着时间停止运行的时刻。空气、阳光以及一切事物都在静止,只有人们老去。直到有一天,识货的人来了。古建专家、画家和文学家,不知是谁先发现了这个世外桃源,便接踵而至,定格已久的时间才又活跃起来,钟摆重新开始晃动。画家画了一幅画,把周庄的容貌向外界公布,画的名字叫《故乡的记忆》。其实这里并非他的故乡,然而那些错落有致的屋宇、一排排朝街敞开的雕镂精美的窗扇、狭窄得仅能容一人穿行的小巷、面向水道的门扉及小小码头,还有将这一切连接在一起的各种拱桥……却又分明成为他记忆的索引。他的皮鞋不会记得这些,它们与青青石板路相接触的感觉新奇而陌生;但他的内心会记得,而且,熟悉了几十年。周庄就像一件精美的器皿,和他心灵的凹槽刚好吻合。像周庄这样的地方,在长江中下游地区本来有几十处,但它们窈窕的身姿大多没能逃过后人的捕杀。当它们从千百次的劫杀中逃脱,惊魂甫定的时候,大屠杀开始了——它总是在人们的神经松弛下来的时候进行。现代化就像一个巨大的阴谋,将人们心头残存的那一点情趣和渴望一网打尽。仿佛是接到了一道统一的手谕,那些古镇几乎在一夜之间变成标准化的产品部件——水泥的街道、水泥的房屋,冰冷、呆板而单调。周庄是个例外,在不被关注的角落,老钟的机芯还保持着功能,像一颗倔强的心脏,外人感觉不到,只有自己清楚。钟弦已经生锈,但只要上满了弦,一切就完好如初。

故事的妙处总在于它的回环曲折、暗度陈仓,它表面上制造着麻醉而实际上总是在背地里制造“意外”,好让结局一不留神地吓你一跳。所谓的时光静好,岁月无惊,在周庄只是一种暂时的蒙蔽。寂寞深闺中女子与多情的目光遭遇,幸耶,还是不幸?真正的悬念,都是这种貌似正常的相遇一手炮制的。沪青平和沪宁两条公路拉近了周庄与世界的距离,几百年前的古旧岁月一下子裸露出来,如同一只易碎的古瓷器,美丽对它来说实际上与危险同义。人们常说秀色可餐,但是如果一张清秀的面庞同时成为千百人的猎物,那前景就不甚美妙了。千百年来中国人就一直生存在一种唯美的氛围里,衣食住行的每个细节都浸透着古风。中国自古就是个讲求情韵的国度,这里滋生着普遍的唯美情绪。在这种氛围里,周庄至多只算是个丑小鸭。但是他们自己把这一切毁了,他们自己毁掉了安放梦想的枕床,幼稚的决绝,带来却是彻骨的荒凉,和深深的绝望。他们在灵魂坠落的最后瞬间里抓住了周庄。周庄本来只是一缕空气,我们只消呼吸着它就可以了,本来不必过多去在意它的形貌——它的形貌实在是不足为奇。但是有一天周庄却成了膜拜的对象,成为一种图腾。一个平凡的小镇注定承载不了这样的重负,弯曲和变形似乎已经在所难免。

这一切都在悄悄地进行,甚至连周庄人自己都浑然不觉。起初,他们还在为自己听从了专家的奉劝,没有毁掉周庄而庆幸,然而这种庆幸很快就转化成一种狡猾。拥有别人没有的东西势必给人带来快感和优势心理,他们刚刚掂量出周庄的价值,就迫不及待地将它变成商品奉献出来。游人成群结队而来,操着南腔北调,追随着导游到处招展的小旗和刺耳的喇叭,塞满了周庄狭窄的街衢和水道。人们试图去抓住最后一缕梦境,付出的代价却是从此永远无梦——因为梦幻的蝴蝶不会再光顾一片被破坏的树林。周庄房屋洁白的外墙令我想到它的易于污染。最初到来的那些专家艺术家对今后的变化大概不会有所意识,几乎在他们对周庄大加惊叹的同时,他们也在无意之中扳倒了第一张多米诺骨牌,以后,便是一条不归路(据说苏州市已经不顾专家的抗议,决定建一条高速公路通过周庄,以开发“旅游业”)。尽管做过抵抗,但小小的周庄终将无力与庞大的现代“文明”对抗——哪怕是后者随意的拨弄,都会使它失去原有的平衡,最终的结局只有无条件投降。周庄人把他们日常生活的周庄打扮成一个吸引外人目光的布景,他们似乎在展示忠诚,实际上恰好暴露了自己的背叛。当然,这并非全然是他们的过错,如果散落在我们生活里的那千百个周庄不曾毁灭,还像空气一样环绕我们周围并且成为我们生活的一部分,今天的周庄也不致招来如此的噩运。

周庄的命运说明了一个浅显的道理,那就是中国文化是一个有机的整体,它的经络是那么的细密和敏感,一个部位的疾病必会牵连看似毫无关系的另一个部位。为病菌划出一个边界,让它们远离健康的部位,显然是不可能的。传统文明的整体性破坏导致了周庄的不能独存。任何治标的努力都将成为不能持久的粉饰,真正的中医疗法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拯救人的灵魂。

有人说,长江三角洲是中国阴阜的另一种官方叫法。正如陕西是产生男性情欲的历史悠久的温床,江南呈现着强烈的女阴特征,展示了贯穿“梁山伯祝英台”和“白蛇传”等民间艺术的缠绵的情绪传统。越剧和黄梅戏大肆赞助了这种柔软的情欲美学,令它成为近代市民阶层的主要灵魂向导(请参见朱大可《上海:情欲在尖叫》,原载2008年8月28日中华读书网)。

这段触目惊心的话语想必是包括了周庄,因为一个小小的周庄自然无法逃脱(长江)三角洲整体文化的笼罩。江南文化的阴柔成分贯穿于周庄的每一个细节中,甚至桥栏杆和房屋门楣上的雕刻,都无不细致地散发着欲望的力量。玉燕堂(相传是明初中山王徐达之弟徐逵后裔于明正统年间所建)的后院,有一条名唤“箸泾”的小河,小河中段拓一丈见方的水池,是船只交会和调头的地方。四周全由花岗石驳岸护卫。驳岸上,正是临河人家的后窗,有美人靠(也叫吴王靠)从那一长排的敞窗内露出线条,在“箸泾”细腻的倒影中显得无比生动。窗下驳岸间如意形状的缆船石上,拴着一只小舟,形同树叶,一副“船自家中过”的安详景象。周庄人的生活智慧令我震慑。南市街上的沈厅里那张雕镂细致的“千工床”,给我带来的是同样感受。床榻,作为日常休眠之所也罢,作为传统文化中的敏感带也罢,周庄人都要赋予它审美上的意义,使睡眠成为一种仪式。在周庄,不论在殷富人家,还是在寻常巷陌,其建筑和摆设中尽可能体现出的美感与诱惑力,全部是欲望的产物。其实,美,是欲望的最高形式的体现。周庄人就是这样将他们内心的欲望展现出来,不是幽禁在罗帷床笫间,而是在寻常生活的每一处情节中兑现。它在一种维度上凸现了人的价值,因为对享受的疏忽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对生命的剥夺。江南的水土滋养着他们的审美意识,这里的空气像水果一样甜蜜多汁,这使得那种“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壮丽景象被拒绝在他们的生命时空之外,他们只能将许仙和白娘子、董勇和七仙女的故事搬到自家的砖雕上,成为一种挥之不去的记忆和信念。

周庄人将其自身的文化形态推向了极致。即使这里如有些人挖苦的那样成了中国的阴阜,那也只能说是造物主的安排,而绝对不是错误,更不是耻辱;相反,中国的文化系统里如果没有一个“阴阜”,倒是一个缺失。尽管我并不迷恋阴性文化,但我从不否认柔软的情欲美学对于礼序森严的正统文化绝对是一个必要的校正和补充,并且从无例外地搭建起一种精美绝伦却绝对健康的美学体系。一位友人在另一种场合说的话完全可以移植到这里,当作对这种地域文化的精确表达,她说:“人类从来也没有放弃对肉体的审判……对肉欲外在的讳莫如深,与内在的沉醉迷狂形成鲜明的冲突。人不会永远驯服于黑暗中的自缚,性欲积储着强大的动能,也要求表达自身。”(周晓枫《上帝的隐语》,见《鸟群》,云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欲望在周庄并不体现为邪恶,而至少体现为正常。它实在是中华文化肌体上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器官,否定或者赞叹对它来说都无关紧要,因为它并不听从你或者我的摆布,它只和周庄人的生命活动相连,和所有正常的血液运行、新陈代谢相连。对它的幽闭或者阉割都必将导致文化系统的整体性破坏。

前面那种危言耸听的说法,将余秋雨、陈丹燕和陈逸飞们的小布尔乔亚式的怀旧化情欲作为其中的一个基本类型。既如此,不妨听听余秋雨对江南小镇的诠释:“‘大隐隐于市’,最佳的隐潜方式莫过于躲在江南小镇之中了。与显赫对峙的是常态,与官场对峙的是平民,比山林间的蓑草茂树更有隐蔽力的是消失在某个小镇的平民百姓的常态生活中。山林间的隐蔽还保留和标榜着一种孤傲,而孤傲的隐蔽终究是不诚恳的;小镇街市间的隐蔽不仅不必故意地折磨和摧残生命,反而可以把日子过得十分舒适,让生命熨帖在既清静又方便的角落,几乎能够把自身由外到里溶化掉,因此也就成了隐蔽的最高形态。说隐蔽也许过于狭隘了,反正在我心目中,小桥流水人家,莼鲈之思,都是一种宗教性的人生哲学的生态意象。”(《江南小镇》,《文化苦旅》,东方出版中心1992年版)

显而易见,对同一文本出现了截然不同的两种解读,余秋雨的解说与前面的论断显然是钟摆摆动的两极。对阴性文化的挖苦显示出一种偏执,而余秋雨的“主题升华”,同样使周庄遭遇了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一个小小的周庄,仅仅让被时间的沙漠隔离了很久的人们看到了昔日花园葱茏的一角,逝去年代的这份最后残留毕竟太薄弱,无力承担修复世人心灵的生态面貌的重任。余秋雨将江南小镇的象征意义置于佛、道之上,定义为“人生苦旅的起点和终点”,固然有其合理性,但毕竟有几分言过其实。

归根结底,周庄只是周庄,只是一群江南人的栖居和生息之所,除此之外,它什么都不是。它的美感是周庄人供自己呼吸用的芳香空气,是他们用于交谈的语言,这里的一切,都是为了取悦和满足自身,而非对应某些外来的概念或者空洞的形而上外壳,更无意获得文人们的精神嘉奖。余秋雨的“隐蔽说”不经意间流露出知识分子一厢情愿的自我中心主义,他们固然可以将这里视为某种皈依,将自己的形骸隐于其中,但周庄绝非为他们而存在。周庄不是一个孤立的图腾,只有将它视为整体之中一个气韵生动的局部就足够了,任何将它制作成标本并奉献于祭坛的企图,都将最终扼杀它的生机。

周庄不是圣地,因而它谢绝朝拜。但是人群还是固执地汹涌而来(我也夹在其中),倘不是出于对周庄的误读,便是出于一种不言自明的赏玩意识一任何绝美的事物在世俗中似乎都不可避免地沦落为赏玩的对象,其原有生态和原有价值却恰恰得不到尊重,况且,余秋雨散文中描述过的那种“清空的启悟”早已是明日黄花,过重的道德负载必使这只轻盈的小舟彻底倾覆。外来人和周庄人共同谋杀了周庄,然后他们就像所有的凶手一样,随同光线一起销声匿迹,逃走时还将盲目的成功感挂在自己的脸上。

我就这样匆忙作别周庄。具有戏剧性的是,当我为自己的到来心生悔意的时候,在离开周庄的路途上,却见到了我梦中的周庄。那些临水而建的民居,散落在旅游区之外,一直延伸了好几里。它们彼此间布局有些随意,不似周庄的那样紧凑,木制门窗上也没有那么多雕镂考究的图案。这些透露了它们的平民身份,却显示着生活原始的形态与情趣。它们像所有的边缘事物一样,在隐秘处兀自发光。没有受到普遍的青睐,就没有人轻易闯入它们的世界,这正好成全了它们。如同一个小小村落,因被深山老林隔离而在战乱中安然无恙。岁月在这里保持着原有的模样,填补着我们想象的空白。这里让我们回到了周庄被“发现”以前的周庄。如今的周庄正在蜕变成一个博物馆,正在违背它原来的意义,脱离同生活的关系;而沿途的那些民居里,现实中所有轻微却悦耳的声响,都按照原先的节奏,一丝不乱地延续下来。透过那些生动的枝叶,我们可以听到根系里水流的声音。这些古老的民居并不属于我的视线,它们只属于时间。就是说,它们只是作为具象化了的时间而存在的。也许下次再来,我的视线就不可能再捕捉到它们——即使我站在原来的位置上。它们像时间一样流走了,它们是时间的物质对应物。流水是时间的赋形,其实万事万物皆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