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江南读本(大夏书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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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江南风物(4)

小河、板桥、菱藕、在河汊里长日坐守扳罾的渔人,春天的桃花、初夏的菜花、秋天的一片黄云似的稻子、冬天冒雪冲寒的油菜……都曾经使我消磨整半天整半天的光阴。

这便是园林以外的园林。

拙政园

城里的园林,不能不算它较大,不愧为四大名园之首(四园:此外还有留园、狮子林、网师园,网师园尚未修复)。我对它的直觉印象是一个“幽”字。也许这个评语有点抽象,但若你到这里的话,自己在后山的亭子、见山楼上静坐那么一会儿,你就会同意我的意见。我以为,玩赏一个园林,不一定在乎厅堂的富丽,譬如说,这里也有什么远香堂、三十六鸳鸯馆等,——隔壁博物馆占用的玉兰堂也许更堂皇些,可是,在这些地方很难领会园林的真正佳趣。当然,这些建筑也是园林里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有了它们,才能使山石微径,曲水红桥,更加有所联系,有所归宿。然而,假如把欣赏和领会胜境的中心完全放在考究什么楠木厅,什么画栋雕梁的工程上,就难免近乎煞风景。所以,我请您在玩赏了上面的“主题结构”之后,一定要上后山,静坐一会儿,把你的眼界放得更宽些,把你的恣纵的心情震慑得更宁静些。

这个楼并不富丽,也不太高大,但位置在全园的最后,坐在楼上可以看见肥大的梧桐叶覆在青青的屋瓦上,可以看见几竿修竹在风中摇曳的姿态,可以听见不知名的鸟儿在不知什么地方争鸣。要是在夏天,当风雨来时,这里的情境更非笔墨可以形容,濛濛的白雾笼罩了一切,那是急雨溅起的飘在瓦面上的水珠。忽而一阵开晴,美丽的彩虹可以使你惊奇地看上好一会儿。

水,是园林里不可少的。远香堂侧的荷塘那是很不错的了,但我很喜爱三十六鸳鸯馆附近,沿着东墙一带的,生满浮萍和水藻的绿波,那水是得到“静”趣的,好像是“与世无争”的。转过弯儿,在后墙根生着肥大碧绿的芭蕉,这点“旧时院落”的情味,我想在月夜应当更美,如果能够在这里一面赏月,一面哼着吴梦窗的词句,也许是诗人们很感兴趣的吧?

狮子林

狮子林是拙政园的比邻,在几十步的距离内,有这么两个名园,足见吴中园亭之盛了。园以狮子为名,难免使人感到奇怪,佛经里说,说法使人通悟,叫“作狮子吼”,这里山石的奇怪形状,有如狮子云云,我想这名字总不是“切合实际”的,何况石头也实在看不出像狮子。

说真的,我觉得苏州各园林的山石堆得最不好的要算这里,因为它使人感到拥挤,不是太少而是太多。我的癖好是“山不在高,水不在深”,石头也不必以多为胜。尽管那山洞很是曲折,小孩子捉迷藏当然有趣,成年人恐怕不见得怎么样。曲折是一种美,但必须曲得使人看不出,那是真曲,本来一览无余,相隔咫尺,而钻起山洞来却偏偏左盘右旋,至少对于我这样喜欢直来直去的人不合适。而且像以四面皆石著称的卧云室,也弄得四面不太透气,会使人有点儿不耐烦。我很欣赏苏州坎坷文人沈三白的话:“狮子林虽曰云林手笔……然以大势观之,竟同乱堆煤渣……全无山林气势。”

这且不谈,这园子的好处我也别有会心。我所爱的是指柏轩这个厅堂,幽静、深邃。那右面的一片青翠得像要滴下水来的竹子是多么值得留连,设想在盛夏的天气,在绿色的浓荫下,睡那么一觉或是吃上两杯龙井茶,真是不易获得的享受。恐怕在附近的真趣亭和荷花厅赏荷花,倒未见得有这样的静趣。

暗香疏影楼也是一个值得喜爱的地方,妙在从楼上就可走向假山上的走廊,是楼又不是楼,这确是一点匠心。近处三五株梅花,若是初春,当可体会姜白石这两句词意。然而,要叫我冥坐沉思,得到工作以后的真正休息,我还宁愿在“古五松园”这偏僻的一角。明清以来的五棵松树都随着沧桑变化消失了,只有陈中凡先生寄赠的一幅李复堂五松图在点缀着历史上的名字。可是对面那株古柏确是“老干参天,霜皮溜雨”,不由得使你想到那图画的年代,松树的年代,乃至园子、山石的年代。

怡园

怡园以小巧著名。说是小,比起拙政园、留园是差得多了,那水真够得上是“半亩方塘”。这个园子在建筑的历史上是年轻的,沧浪亭始于南宋,狮子林始于元,拙政园、留园都始于明,唯有这园林是光绪初年的建筑,距今不到百年。不过当清末其他园林都有些凋落了,这园子却以“崭新的姿态”出现,又居于城中心,于是便成为当时文人学士“觞咏”之地。

藕香榭是这里的主要建筑,要讲堂皇富丽,当然不及拙政园的远香堂,獅子林的燕誉堂指柏轩,更不及留园的五峰仙馆鸳鸯厅了。可爱的是,它好像更朴素些,更简洁些,不像那些高堂大厦使人起“肃然”的感觉,而是更为“平易近人”的。除了小桥临水,可以看游鱼悠然来去之外,南墙根的几株高大梧桐,西墙阴的几棵嫩绿芭蕉,都会给你勃勃生气的。

园林壁上嵌石刻,是苏州的通例。除了本园的纪事之外,兼摹古人名迹,怡园也不例外,可是这儿我特别推荐您看一看“碧梧栖凤”西面,走廊北转地方的一块石刻。刻的是明末东林党被魏忠贤迫害的五君子手札,——杨涟、魏大中、缪昌期、周顺昌、周宗建。除杨涟是湖北人外,其余都是苏州府人,特别是周顺昌,一六二六年东厂来逮捕他,曾引起全城市民公愤和大暴动,有名的“五人义”故事就是写的这次暴动的五个领导者,在虎丘有着他们的墓地。我每次到这块石刻面前,总是“徘徊不忍去”。疑问是,为什么把它放在这个阴暗不引人注意的地方?而且管理园子的人也没有特加说明。在狮子林的走廊南部刻有一块文天祥写的字(文丞相南宋末曾作平江知府,守苏州),地图上倒标着“文天祥碑亭”,列为一景,而且连“写作俱劣”的所谓“乾隆御笔”在狮子林也还有“御碑亭”,对这几位大义凛然的“士大夫”,似乎不该置于这样寂寞的境地。

沧浪亭

城中园林,没有更比这里古老的了。今天去看,也还是斑斑驳驳,透出古的气息。它不像留园那么“富贵气”,也不像怡园那么暴发户气。虽然没有金碧辉煌,雕梁画栋,却另有朴实厚重的滋味,恰与苏子美这样一个退隐了的诗人身份相称。

《浮生六记》作者沈三白君是个至性人物,据我看来,这个封建社会的穷困知识分子,受足了家庭的压迫,社会的白眼,他的作品有血有肉,可算得古典的现实主义者。他的旧居就在沧浪亭畔,曾和他的爱人也是他的知友芸娘初秋赏月于此,成为他一生不忘的记忆。芸娘真是个有趣的人物,很想于月夜在亭外河里划船一游,我们今天到这里何尝不作此想?遗憾的是,仍然无船可划。我觉得沧浪亭外的一泓流水实在是别的园林所不及的,它流得那么自然、痛快、澄澈,不像那些被人故弄玄虚的“流觞曲水”,使人别别扭扭。常常在这儿碰到静静的垂钓者,平添我无限的羡慕。古人说沧浪之水清可濯缨,浊可濯足,我却觉得,不管清浊,在这里临流濯足,都是快事。正因此故,我就更感到“观鱼处”那个小亭子的可喜了。

沧浪亭以石刻著名,尤其是五百名贤祠。为了凑石刻,把苏州石刻的三宝——文庙里的天文地理平江三图拓片也悬在“明道堂”。当《十五贯》风行之日,您不想瞻仰一下“况青天”吗?请在祠中细细寻觅吧,您准会遇见的,并且那位以官僚主义对待问题的巡抚周忱的像就在他的旁边。

乾隆这个人十分可恶,他到处乱写。名贤祠外东壁有一幅文征明的刻像,很简古有神,偏偏他要题诗一首,居然认为有了他的诗,“较他前辈庆遭逢”,真是佛头着了粪,倒霉哉文高士也。附近墙上还有陶澍刻的五老图,梁章钜后代刻的七友图,也可以看看。陶澍作过江苏巡抚,驻在苏州,以后又作友谊画院山长,画院即在对面的可园。这个老头儿有个好女婿,那就是有名的林则徐。

关于亭子本身,我不想多说,因为那仅仅是山石上一座普通亭子,如此而已。

留园

留园和拙政园同是清末两个大园林,不过彼在城外,此在城内。单说在园子外面的马路,当时取名“留园马路”,而且是苏州最早的一条,您就可以想到园主人的威风。由“盛旭人(康)方伯”(跟胡林翼打过太平军,做了道台)到“盛杏荪(宣怀)宫保”,威风越来越大。可能,那时的高贵来客们,会是马车与轿夫竞走,红顶与金表争辉的吧?余生也晚,未睹其“盛”,仅见今天临街还有几间走廊,大约乃当年轿夫御者休息之地。

在各园林中,要算这儿最有华贵的气派了。五峰仙馆、鸳鸯厅(林泉耆硕之馆),比之狮子林的指柏轩和燕誉堂有过之无不及。而冠云楼前的冠云峰尤其是值得一看的石头。孤高磊落,独立无倚,比南京瞻园的奇石更有气魄。可惜是,仍旧有“斧凿痕”,假如从后面望去就不大妙。苏州太湖石当以旧织造署(现在的师范学院附中)的“瑞云峰”为第一,不仅瘦皱透兼备,而且一片天然,毫无雕凿,秀媚而又雄浑。

1956年10月15日

注释[1]选自《雨花》1957年第1期。有删节。作者纪庸(1909-1965),现代历史学家。著有《两都集》等。

江南娱乐

看一个人,不能只看他蛾冠博带、正襟危坐之时,还要看他休闲娱乐的时候。那时,他常会在不经意间显示出自己的个性、趣味来。

看地域文化也是这样。休闲娱乐的方式,是最具个性的。西北黄土高坡上的人们,干活干累了,就唱“信天游”,唱“花儿”,听秦腔。秦腔锣鼓喧天,高亢入云,西北人听了,觉得无比痛快;江南人听了,或许会心惊肉跳,掩耳而遁。江南水乡的人们,茶余饭后唱吴歌,听说书,听评弹,听越剧。莺声燕语,软语呢喃,江南人听了,觉得浑身舒爽;北方人听了,或许会觉得肉麻,浑身不自在。

不过,这个问题不宜渲染太过。越剧电影《红楼梦》,曾经风靡全国。许多北方汉子看了,也一样偷偷地抹眼泪。电影《黄土地》、《红高粱》,不仅传遍大江南北,还走出国门,得到普遍的赞赏。人性中、民族性中,毕竟有许多共同的东西。

以这样的视角来看民族文化、地域文化,将会使我们对其独特性、不可再造性,益加珍视。

江南人,请保留住你那些多姿多彩的休闲方式吧!

故乡的戏文[1]

文载道

陆放翁《小舟游近村》诗云:“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身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每读此诗,辄兴江村风物之思。放翁所说的殆为南渡后乡村的说书,然颇与吾乡相似——在夏天的薄暮中,落日刚刚消逝于山谷,晚风轻轻的拍着原野,同时也拂去人们白天工作的疲劳,大地在夜色的清芬中呼吸着。一切显得安闲,平静,偶然有知了、蟋蟀、促织们断续地唱着曲子,想给小城点破一些寂寞。人们于晚餐之后,赤着双足在树荫旁纳凉憩息,四边燃起艾绳以驱蚊蚋,互相谈着琐碎的闲话——于是负鼓的盲翁出现了,以妻或子扶持着作引导,从他们颠沛而伛偻的影子看去,仿佛有相依为命的神情。乡间则称之为“唱新闻的”——而其实原是丐户的一种副业,以卑微的求乞的口吻,向乘凉者兜揽生意,一面用锣鼓敲着汤汤笃笃之声,听众闻声就渐渐的聚拢来了。代价多至铜元百余枚,可唱两三小时,一曲既罢,正是大家安寝的时候,听客就带着歌声蘧蘧入梦了。唱词的开场有一定的公式,多数是“天上星多月弗明,地上山多路弗平,朝中官多出奸臣,新闻出在那一村,就出在……”以下便直接故事,其内容也不出历来才子佳人,悲欢离合的旧套。然仅有唱白而无表演,故只能作短时的消遣,而最适宜的自然还是夏夜。听众的“正义感”往往随故事起伏而洋溢眉宇,正如《东坡志林》所记,“涂巷小儿薄劣,为人所厌苦,辄与数钱,令聚听说古话。至说三国事,闻玄德败,则噸蹙有涕者;闻曹操败,则喜唱快。以是知君子小人之泽,百世不斩。”这临末的评论不免近乎迂曲,至于仅以小说、戏曲的影响,而决定民众喜怒哀乐之情,尤觉不足为训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