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江南读本(大夏书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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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江南风物(5)

吾乡本一浙东孤岛,人民的娱乐和消遣,固不常有。纵有也必与宗教有关,偕神道的名义,合公众的力量,或者正是村落社会的风尚。如赛会与演戏,就非靠“神”的力量来号召不可;而舞台也全设在庙中,这大概和各地情形相同。戏曲——吾乡称为戏文,倒是宋元以来的旧称——的门类有数种,规模有大小,惟正式的地方戏却极少,勉强的可以把宁波滩簧算了进去,即现在的所谓“四明文戏”,乡人则曰“花鼓戏”,然与京剧中的凤阳花鼓却又不同。大抵为牧歌或山歌的衍流,故其词多涉及性的描写,因此就带来了严禁的命运。演时多在深夜偏僻之处,以避官厅的耳目,台址用木板搭成,略加化装,但仍不脱本地风光,对白即纯用乡音,显出原始的情调,令人想到《诗经》中“桑间濮上”之情。演者虽皆为游手,不过也是兴到为之,并非像上海“名角”们倚此而为终身之业,所以也名“串客”。但它的吸引力极大,人民有从数里外赶去赏观者。此则一因禁遏愈严,结果向往之心愈切,如吾辈之读“禁书”。二由于有强烈的性感的挑拨,渲染,益发加重其诱惑性,像某一时期的蹦蹦戏。然而大胆贴切,粗犷朴拙,构成了它的特色——也正是任何地方戏的特色。尤其是还不曾经过“洋场才子”辈的手笔,故虽猥亵而却多风情。此外,别有傀儡戏,吾乡名曰“小戏文”,演者皆属堕民,因他们原职是“吹打”,故可以应付弹唱。乡民逢灾难疾病,或向神明许愿,待稍愈即演之,以示忏悔与酬祷。演时围幕作场,敲锣鼓,奏唢呐,有说白和动作,然而就只没有表情:这正是傀儡悲哀之处,啼笑一任他人也。演者两手各执一偶,由幕之下方伸弄于上,故俗名“下弄上”。傀儡的面部也绘脸谱,此则戏文无分今昔,总少不了大花脸和小丑的支撑场面,至于调兵决策,俨然将相风度,两军相遇,也有勇猛决斗。其驰驱用命,盖不亚于舞台上的武行。手法敏捷而灵活,所缺者就是中间全没心肝耳。少时看了引不起感触,今日回想未免惘然良久。傀儡戏有二种,其尚有形体较小,规模较简者,曰“独脚戏”,亦名“凳头戏”。以其盛物之箱启盖而作台,将木偶以线牵于箱下,用足踏出种种动作;而以一手敲小锣,又一手为傀儡执役持器。总之演者的四肢皆有实用,无片刻停息,然其进退周旋,较上述之“小戏文”尤为生动。演时多在闹市中心,先以锣声召观客,既毕则索钱,也有讲定代价的,富户或唤至家中,出独资闭门取乐。贫家小儿,闻锣声而怦然。但格于门禁,不得一见!此情此景,在旁人至多出以怜悯的眼光,然生不幸而为贫孩子的父母,其内心的凄凉委屈,就非别人所能体验了。至其戏目,间有袭取京剧者,如演《宝莲灯》必带“出会”,以具体而微之花灯、旗牌、龙船等环绕台上。花灯中燃着小小的红蜡烛,遂觉煌辉而耀目,儿时尤特别有亲切之喜。盖“出会”不常有,睹此乃有“虽不得肉,亦且快意”之感。但这非本地常有,多为外来的游民所演唱。这些游艺在他乡本属常见,不过吾乡僻陋,难得有此耳目之娱,于人民的精神上,不无慰藉。《聊斋志异》卷十三中,曾记有口技售欺的故事。演者也来自外埠,盖类乎江湖卖解之流亚。以木板围成壁形,故云。人匿处其中,作各种人世的繁响,听者至精绝处为之咋舌忘情,仿佛置身于别有天地中。而所凭藉的只是一唇一舌。这种技艺由来已久,见于前人著作的也很多,而演者又属流动性,稍得资便转走他方。

复次是乡间的庙戏,因为稍有风土之胜,且是儿时生活中的一部分痕迹,或者还能令人有一读之趣。

吾乡《县志》(民国十二年排印本)第五册《方俗志·演剧》项下云:民间所立之各庙会,则在各庙中演之,谓之庙戏,城区多在仲夏间,有在秋间演之者。一庙之戏,如都神殿等,往往多至十余日……全邑终岁演剧之费,当不下数万金。近年倡办戏捐,闻每岁可得千金云。演剧之时,合境老稚男女多往观之。各家各自备高椅或庋板为台,以便妇女坐观。拥挤之时,往往毁台倒椅。妇女有至堕钗遗镯者,无业游民多在庙侧摊设赌具,诱人往博,抽取头钱,而商贩亦皆设摊陈列食品玩具等以逐利,喧嚷之声,常闻数里。

这是演戏时的大略。只是戏班的来源皆须仰诸甬邑,由一二人承包之,其性质约有下述数种:曰“宁波班”,实即昆腔。因仅赖笛子而无弦索,且多演“文戏”,故一般人觉得过于单调,雇演者则取其价之低廉云。曰越剧——这倒是正式的绍兴戏,与现在上海红极一时的嵊县班不同(乡间称此为笃班)。如演“哑子开口龙虎斗”之类,最为台下激赏。唱时操二胡敲大钱,苍凉激越,有似秦腔,所以俗名“绍兴高调”。除唱法外其他与京剧同,乡人比较爱看。复次曰“台州班”,演员多来自浙西。服装极陈败褴褛,而乐器尤简陋,只以一镗锣押每句唱词之节拍。妇女和老人颇感兴趣,因其有本有末,且较文静,如演《碧玉簪》等,未有不泣下沾襟的。但它有一个特色:每当唱词告一段落而至尾声时,必由后场倡和之,名曰“随后场”。如唱“多福多寿多男子”,唱到“多男子”三字,后场必起而应声。演员的生活非常凄苦,力竭声嘶的所得只供三餐粗饭而已,如醵资七八金便能唱日夜两场了。但有的班子,也能演几出皮簧,而俗名“草台班”或“乱弹班”的原因即在此。吾乡俗谚有云,“老的豆腐嚼勿落,小的桌凳撩勿着”,盖讥其组织之参差不齐,戏路之凌杂而无同定格。最后,要说的则是京剧,这必在五月间“都神殿”演时始能看到,因其会产较丰,耗费也较多——这所谓“会产”,是当地几个士绅发起,筹资而创一会集,近乎古之扮榆集社,专用作赛会和演戏,主其事者曰“柱首”,须时常轮流值职,子孙还能世袭,主要的权利是吃喝,直至中落时有出顶与他人的。著名的庙宇都有会,最多则有十余团。举行的时期虽一年一度,然须视其会产之厚薄而定节目的繁简,会产较薄的即以傀儡戏,或清唱等代戏文,而其一切费用皆赖基金的子息。演期将临,小小的乡村中平添了紧张喧闹的空气,大家扶老携幼的参加着难得的盛会,自士绅而至为手艺,这主要是因皮簧之不易多见。开始必闹头场,跳加官,间有加跳“武财神”的,戴金色面具,穿黑袍,状貌如魁星,而身段则跳跃类舞蹈,然忌于财神殿,恐有所亵渎也。一台戏演至中段,由检场者持画桌放向台前,但须用力猛击台板,锵脱一声与锣鼓合拍,仿佛文章之有顿笔,名曰“煞中台”,下即演正本戏。“正本”必全部,然剧情每枯燥沉闷,观客往往掉首而去。少时束发读书,自塾中放学归,尚可看到正本戏,但因无武工与闹剧,不感兴趣。只得就庙旁摊头吃杂食当点心。乡间肉类味较上海鲜腴,无论油炸,汤汁,蒸煨,俱别有风味。惜已十年不尝此矣。如在盛夏,便是唯一的吃冰淇淋的机会。迨及完场时由生旦二人,着蝾服向台下默揖,谓之“大团圆”。这时台下即焚纸锭,放爆竹,关庙门。于是父老扶杖回家,而儿童却犹流连不忍去。其中有许多戏,如《水淹七军》、《献池图》、《渭水河》等,在上海反而不大贴演,在乡间却为庙戏中必不可少之戏。出色的京班——乡间名曰“徽班”,有时也能演《狸猫换太子》、《济公活佛》之类,只是没有布景,戏台遥对神殿,中留广场可容百人,东西则边廊,廊之上有楼,前排设长凳可以坐观,各庙中以“都神殿”的京戏为最精彩,演期有半月之久,虽当炎夏而听客毫无倦意。其中设神像五尊,正合青、赤、白、玄、黄之数,故老相传云即五通神。又一尊则坐镇庙门,俗曰“四座”,出会时即由“四座”作先导。故除白脸外,余皆呈浄狞之貌。其双目熠熠有光,以铜丝悬之,出行时即眨映转动,似乎更加显得威灵显赫。小民们远远见了就闪避过去,在尊敬的中间夹杂着畏惧。但不幸末流所至,遂仗暴力而硬叫人民“尊敬”,然而结果的反响却是纯粹的畏惧和憎恨,也正是事所必至,理有固然。其实呢,“神”的前身原是“人”,左丘明说得好,“神聪明正直而一者也”。一个人在生前如正直而有功于地方人民,自然能得到身后的尊敬崇拜,否则,徒然的以权势来威迫麻醉,它的效果自在明鉴之中——虽然,另一方面的群众的偶像崇拜的力量,也令人可怕。但“总而言之,统而言之”,无论盲目崇拜,或强迫胁从,都非人谋之臧,最要紧的还得看为政者之“力行如何耳”。

语云,“天地大戏场,戏场小天地”。古往今来,无论英雄好汉,才子佳人,大约都逃不出“戏”的命运——这样说,或者难免显得太消极,太虚无了。然而我又想,即使是做戏,似乎也还有取舍的余地:我讨厌小丑的轻薄猥琐,但对于老生的道貌岸然,同样的缺少亲切之感。我所欢喜的还是抡板斧的黑旋风,持长矛的张三爷,可以令人放胆交手。从前看《青风寨》与《古城会》,虽不免略觉粗鲁偾事,然其赤子之心,却为之同情赞叹。只是这类戏固不常见,而人间尤其感到此种人物之稀少,遂觉满眼是小丑们的世界了。

卅二年,一月廿八日大雪后,灯下。

注释[1]选自《风土小记》,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作者文载道(1916-2007),本名金性尧。古典文学家、资深出版人。著有《星屋小文》、《三国谈心录》等。

深巷里的琵琶声[1]

陆文夫

我年轻的时候在苏州穿街走巷,特别是在秋天,深邃的小巷里飘溢着桂花的香气。随着那香气而来的还有叮叮咚咚的琵琶声,正如白居易在《琵琶行》中所写的那样,是“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循着声寻觅,总能在那些石库门中,庭院里,门堂里发现一个美丽的姑娘或少妇,在弹着琵琶,唱着苏州评弹。她们不是在卖唱,是在练习。

评弹又称弹词,通称说书,是用标准的苏州方言说唱的一种曲艺。广泛流行于江苏、浙江一带的吴语地区,不管是在城市或农村,几乎是家喻户晓的。

早年间,苏州城里和农村的小镇上都有很多书场,农村的书场往往都和茶馆结合在一起。我的上一代的人,特别是姨妈、姑姑和婶婶她们,听书是主要的消遣。当我读书到深夜时,总是听见她们刚从书场里回来,谈论着演员的得失,吃着小馄饨。

当年能够走红的评弹演员,胜过现在的任何一个红歌星,主要是他和她们艺术生命不是几年,而是几十年,特别是男演员,越老越是炉火纯青。苏州人称评弹演员为说书先生,女的也叫女先生。一个说书先生如果能够走红,那就不仅是知名度高,而且能赚很多钱;即使不能走红,混口饭吃也没有问题。苏州的市民阶层,小康人家,如果有一个女孩生得漂亮,聪明伶俐,便会有人建议:“让她说书去”。

学说书也不容易,我们在小巷中听到琵琶声时感到很有诗意,可那学琵琶的小姑娘却往往泪水涟涟。荒腔走调要被师傅责骂,说不定还要挨几个巴掌什么的,那时的传艺不讲什么说服教育,奉行的是严厉。如果是母女相传的话,打起来要用鸡毛掸帚。

评弹都是师徒相传,这规矩一直沿用到今天。徒弟学到一定的程度,便跟着师傅出去“跑码头”,即到苏州农村里的各个小镇上去演出,两个人背着琵琶和三弦,仆仆风尘,四处奔波,在这里演三天,在那里演五日,住在小客栈里,或者就在夜场演出结束之后,打个地铺睡在书场的角落里,够辛苦的。

少数幸运的姑娘或小伙子也能苦尽甘来,在小码头上磨练出来了,有点儿名气了,便开始进入大码头,在苏州、上海的大书场里演出,如果又能打响,那便是一代风流。

一条小巷里如果能出一个走红的评弹演员,邻里间都会感到光荣,小姑娘们更是羡慕不已。看那红演员进出小巷,坐一部油光锃亮的黄包车,那黄包车黑色的皮篷,有两盏白铜的车灯,能像手电似的向远处照射着行人。车夫的手边还有一个用手捏的橡皮球的喇叭,坐车人的脚下还有一个用脚踏的像铜壶似的大铜铃。那时候苏州很少见到小汽车,乘坐这种黄包车的人就像现在乘坐一辆奔驰似的。

白天,女演员赶场子,浓妆艳抹,怀抱琵琶,坐着黄包车从热闹的大街上风驰而过,喇叭声声,铜铃叮当,那艳丽,那风采,都足以使路人侧目而视,指指点点。深夜散场归来,小巷空寂,车灯煌煌,喇叭声和铃声能惊醒睡梦中的小姑娘,使他们重新入梦时也觉得自己是坐在那辆油壁香车上。

苏州评弹所以能那样地受人欢迎,那样地深入民间,主要是它的语言生动,唱腔优美,叙事刻画人物都极为细腻,而且故事的内容很多都与苏州有关系,能把市民生活和市民心理表达得淋漓尽致,幽默风趣。在书场里泡一杯香茶,听名家的演唱,那简直是一种莫大的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