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上海读本(大夏书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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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上海人(1)

茅盾初来上海,在他接触了二房东、邻居和二房东的小少爷以后,就颇为自信地宣布:我已经“了解上海是怎样一个地方了”。他是通过普通的“上海人”来了解上海的。这是极具启发性的:如果只看“风景”不看“人”,大概是永远进入不了上海的。

茅盾的这篇上海人速写,写于1933年,距今已有七十多年。我们今天重观茅盾笔下的上海人,并且和我们所接触的现实上海人相对照,会有相当复杂的感受:经过大半个世纪的历史沧桑,上海人的生活、命运都变了,但某些或许是更为内在的、微妙的,难以言说的东西,似乎又没有变。这大时代里上海人的“变”与“不变”,是颇耐寻味的。

谈上海人,不能不谈“上海女人”。这本身就会引发出一个问题:为什么大都市都热衷于倡导美女形象?这对女性是祸还是福?这是一个见仁见智的问题,这里不作讨论。

但真要谈上海女人,又确实很难。于是,我们请来了三位“嘉宾”:鲁迅——一位被称为有一双“毒眼”的上海男人;张爱玲——典型的老派上海女人;王安忆——当代上海女性,听他们谈各自眼里、心中的上海女人,大概是饶有兴味的。

我的二房东和邻居①

茅盾

一我的二房东

在旅馆里只住了一夜,我的朋友就同我去“看房子”。

最后,我“看”定了一家了。那是在一条新旧交替的马路旁的一个胡同内。这一簇房屋的年龄恐怕至少有20多岁。左右全是簇新的3层楼新式住宅,有“卫生设备”,房租是以“两”计的。可是这些新房子总有大半空着,而这卑谦的龌龊的旧胡同却像装沙丁鱼的罐头。上海的畸形的“住宅荒”,在这里也就表现得非常显明。

这些老式房子全是单幢的。上海人所谓“一楼一底”。然而据说每幢房子至少住3家,分占了客堂、客堂楼和灶披楼。多的是5家,那就是客堂背后以及客堂楼背后那么只够一只床位的地方,也成立了小家庭。我住的一幢里,布置得更奇:二房东自己住了统客堂,楼上是,一家住了统客堂楼,又一家则高高在上,住了晒台改造成的3层楼,我住的是灶披楼,底下的灶披也住了一家。

同是沙丁鱼那样紧装着,然而我的这位二房东以及邻居们在经济地位上就比我第一次“看”的那份人家要低得多又多呢!但是对于我,这里的灶披楼并不比那边的后厢房差些,租钱却比那边便宜。

二房东是电车公司里的查票员,40多岁的矮胖子。他在住的问题上虽然很精明,然而穿吃玩都讲究。他那包含一切的统客堂里,常常挤着许多朋友,在那里打牌,哄饮。

然而他对于“住”的问题,也发表过意见;那是我搬了去的第一二天早上:“朋友!这么大一个灶披楼租你10块钱,天理良心,我并没多要你的!

有些人家靠做二房东吃饭的,顶少也要你14块。我这房子是搬进来顶费大了,嘿,他妈的,四百块!我只好到三房客身上找点补贴,对不对?”

“哦,哦,好大的顶费!有多少装修呢?”

“有个屁的装修,就只那晒台上的假3层,按月拿8块钱连电灯的房租。我是借了红头阿三的皮球钱来顶这房子的,我有什么好处?”

我好奇地问他为什么要顶下来呢?我替他大略一算,他借了高利贷花那么大本钱做二房东,似乎当真没有多大好处。

“一个人总得住房子呀!我本来住在那边××里,”他随便的举手向西指了一指,“自己住客堂楼、灶披楼,租出了底下。灶披公用,那不是比这里写意得多?可是大房东要拆造了,翻造新式房子,就是那边高高的3层楼,我只好搬走。上海地方房子一翻造,租钱就要涨上一倍。我住不起,只好顶了这幢来,自家也马马虎虎挤紧些。”

我相信二房东这番话有一部分的真理。在上海,新房子愈多造,则人们愈加挤得紧些。那天我和朋友“看”房子的时候,也因好奇心的驱使,敲过几家新式房子的大门。这些住了3层楼“卫生设备”的人家竟有把浴间改造成住人的房间来“分租”的。我当时觉得很诧异,以为既然不要浴间,何必住新式房子。可是我的朋友也说是房钱太贵了,人们负担不起,而又找不到比较便宜的旧式房子,就只好“分租”出去,甚至于算盘打到浴室上头。

由此可知我的这位二房东查票员毅然借了高利贷顶下这房子来,也是再三筹画的结果。

二我的邻居

到上海来,本要找职业。一连跑了几处,都是“撞木钟”。不知不觉住上了一星期,虽然“大上海”的300万人怎样生活,我不很了了,——甚至同里内左右邻人的生活,我也不知道,可是同一后门进出的邻居终于混熟了。

先是跟住在灶披里的一家做了“朋友”。这是很自然的。因为我每天总得经过他们的“大门”。第一次见面的仪式是点头,各人脸上似笑非笑地,喉管里咕噜了一声;后来就渐渐谈话。这位三房客,——就称他为“下邻”罢,大约30开外,尖下巴,老鼠眼睛,好像有老婆,又好像没有老婆。职业呢,也好像有,也好像没有。每天总有几个人,长衫的或短衫的,到他“家”里唧唧哝哝好半天才走。有一次,我经过他“家”,刚好那“大门”开了一条缝,我瞥眼看见里头有黄豆样的灯火,一个人横在旁边捧着竹节短枪。这是抽鸦片烟,我知道。我笑了笑,也就走过了。但是回来的时候却碰到那位“下邻”站在他自家门口,我们照例把嘴唇皮皱成个笑样,就算打过招呼,不料我的这位“下邻”忽然请我“进去坐坐”。

屋子里只有他一人,倒收拾得干干净净,黄豆大的灯火和短枪都不见了。他很关心似的问我“寻着生意”没有,听说了还没有,他就侧着脸,搔头皮,又说他认识一个朋友,“人头很熟”,他愿意同我介绍。我自然“感谢”。末了,他拿出一个纸包来,说是朋友寄存在他那里的,可是他“家”里门户不谨慎,想寄到我房里去,“明后天就来拿去”。

纸包不大,却很有点分量。我当即猜到是“土”,我老实不很愿意招惹这些闲事,但因为面皮嫩,又想到鸦片已经公卖,在上海地方“家”里有“土”并不犯法,我也就接收了。这就是所谓“出门人大家帮忙”。

回到房里我偷偷地挑开纸包角一看,才知道不是“土”,而是些小小的红色丸子。我直觉到这一定是报上常见的什么“红丸”了。红丸在上海是查禁的,我真糟了!然而我既答应代保管,我就不好意思送回去,结果我把它藏在床下。

幸而当天晚上我的“下邻”就来取他的宝贝了。我装出了开玩笑的样子对他说道:“喂,朋友!你有这号货色,也没请我尝尝,多么小气呀!再者,你为什么不老实告诉我呢?我可以藏得好些。”

那“下邻”只是闪着老鼠眼睛笑。

从这一回以后,我和他算是有了特别交情。渐渐我知道他的职业是:贩卖红丸,以及让人到他“家”来过瘾,一种最简陋的“私灯”。他自己也抽几口,可是不多。

“现在,卖鸦片是当官,卖红丸就算犯法,他妈的,要说到害人,还不是一样!不过人家本钱大,就卖鸦片,我是吃亏本钱太小罢了!”有一天,他忽然发牢骚;他说这番话时,一对老鼠眼睛闪闪地就像要咬人;于是,又像看透了什么似的,他摸着尖下巴,很有自信地接着说下去:“鸦片不能禁,不敢禁,为的一禁了,上海地面就出乱子,可是你瞧着罢,将来总有一天红丸也要当官!你说,上海是有钱人多呢,还是穷人多?”

“自然是穷人多啦!可是怎么鸦片一禁就得出乱子?”

我热心地反问,近来我觉得这位不正当职业的“下邻”颇有意思了。

这可打开了这位“下邻”的话匣子。他很“义愤”似的骂那些贩卖黑货的,他把贩卖黑货的内幕说了出来,——自然一半是他们中间的“传说”,然而又一半大概是真的,末了,他看定了我问道:“你想想,要是当真禁鸦片,这一班人哪里来饭吃?他们砸了饭碗,还不惹事么?我们贩红丸的,抢了他们的生意,就说红丸顶毒,要禁了;可是,朋友,上海人一年一年穷下去了,吃不起鸦片,只好拿红丸来过瘾,我们这项生意是一年年做大。将来总有一天,红丸也要当官,哈!”

这位“下邻”是老门槛,他的议论,我不能赞一词。他以为无论什么“生意”,一有了势力,——能够养活一帮人,而这一帮人吃不饱时便能捣乱,那就只好让这项“生意”当官:他这“当官哲学”也许是对的。可是他忘记了一点:无论什么“生意”,既当官了,本钱大的,就可以垄断。我立刻将这意思对他说了。他好像很扫兴,又侧着脸搔头皮,勉强干笑着说道:“保不定下次航空奖券就有我的头彩呀!”

后来我知道这位“下邻”原先也是斯文一脉,是教书的,不知道怎样一来就混到了这条“红路”上去了。这话是住在统客堂搂的邻居告诉我的。

这位“前邻”,是个有职业的人。有老婆,也有孩子,本人不过30岁左右,眼前的职业是交易所经纪人的助手。我同他是在扶梯上认识起来的。全幢房子里要算他最有“长衫朋友”的气味。而我也是还没脱下“祖传”的长衫,所以很快地我们俩也成为“朋友”了。

不用说,我们俩朋友之轧成,是我一方主动的。因为我妄想着,或者他有门路给我介绍一个职业。

我忘记不了我讲起找职业时他的一番谈话。当他知道了我的经济情形,并且知道我是挟着怎样的指望到上海来的,他就很恳切地说:“你不要见怪,照我看来,你还是回乡下去想法子罢!”

“哦,哦?”我苦闷地喊出了这疑问的声音来。

“你现在是屋漏碰到连夜雨,”他接着说,“你到上海来托朋友寻事体,刚刚你的朋友自己也没事体,你的运气也太坏!可是你就算找到了事,照你说的一个月三四十元,眼前想想倒不错,混下去才知道苦了。”

“哎,哎!我只要够开销呀!”

“哈哈,要是够开销,倒好了,就为的不够呀!你一个月拿30多元,今年是够开销了,明年就不够。”他提高了嗓子,眼睛看着我的脸,“照你所说,你的事情只有硬薪水,没有‘外快’,在上海地面靠硬板板的薪水过日子,准要饿死的。”

“哦,哦!”

“你想,住在上海,开销定规是一年大一年,你的薪水却不能一年加一年,那不是今年够开销,明年就不够了么?所以我们在上海混饭吃,全靠‘外快’来补贴。正薪水是看得见的,‘外快’就大有上落。顶少也得个一底一面。譬如我们的二房东,他要是单靠正薪水,哪里会吃得这么胖胖的?”我用心听着,在心里咀嚼着,不知不觉怔住了。过一会儿,我鼓起了勇气问道:“那么,你看我能不能改行呢?我这本行生意只有正薪水,我想来一定得改行了。”

谈到这里,我的“前邻”就笑而不答。但好像不叫我绝望,他迟疑了半晌,这才回答道:“人是活的,立定主意要改,也就改了。譬如我,从前也不是吃交易所的饭,也是混不过去才改了行的。”

我觉得是“机会”来了,就立刻倾吐了求他帮忙介绍的意思。他出惊地朝着我看,好像我这希望太僭妄。但他到底是“好人”,并没挖苦我,只说:“你既然想进这一行,就先留心这一行里的门槛罢。”

我自然遵教。以后碰到他在“家”时,我就常常去找他闲谈,希望得点交易所的知识。但是“知识”一丰富,我就立刻断定这一行我进不去。因为第一须有脚力很大的保人。我这希望诚然是太僭妄了呵!

在我热心于这项幻想的时候,因为闷在“家”里无聊,就时常到北京路、宁波路、汉口路一带观光。这里是华商银行和钱庄的区域。我记不清那许多大大小小的银行名字,只觉得其多出乎我意料之外;这些银行的名字,乡下人都不知道,然而有钱的乡下人带了钱到上海来“避难”,可就和这些银行发生关系了。银行的储蓄部尽量吸收这些乡下逃来的金钱。

我的“前邻”的上司——交易所第×号经纪人,据说就“代表”了好几家银行,有一天,我跟我的“前邻”到交易所去看过。这位经纪人手下有六七个“助手”,而我的“前邻”夹在中间好像异常渺小。他只听从另一助手的指挥,伸出手掌去,胀破了喉管似的叫,——据说这就是“做买卖”。可是后来回“家”后我的“前邻”问起我“好不好玩”的时候,他蓦地正色庄容卖弄他的“本领”道:“你不要看得伸手叫叫是轻便的差使,责任可重要得很呢!公债的涨跌,都从我的伸手叫叫定局的哪!几万人的发财破产都要看我这伸手叫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