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北京读本(大夏书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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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宫阙园囿(2)

东城西城底天空中,时见一群一群旋飞的鸽子。除去打麻雀,逛窑子,上酒楼以外,这也是一种古典的娱乐。这种娱乐也来得群众化一点。它能在空中发出和悦的响声,翩翩地飞绕着,教人觉得在一个灰白色的冷天,满天乱飞乱叫底老鸹底讨厌。然而在刮大风底时候,若是你有勇气上景山底最高处,看看天安门楼屋脊上底鸦群,噪叫底声音是听不见,它们随风飞扬,直像从什么大树飘下来底败叶,凌乱得有意思。

万春亭周围被挖得东一沟,西一窑,据说是管宫底当局挖来试看煤山是不是个大煤堆,像历来的传说所传底,我心里暗笑信这说底人们。是不是因为北宋亡国底时候,都人在城被围时,析毁艮岳底建筑木材去充柴火,所以计划建筑北京底人预先堆起一大堆煤,万一都城被围底时,人民可以不拆宫殿。这是笨想头。若是我来计划,最好来一个米山。米在万急的时候,也可以生吃,煤可无论如何吃不得。又有人说景山是太行的最终一峰。这也是瞎说。从西山往东几十里平原,可怎么不偏不颇在北京城当中出了一座景山:若说北京底建筑就是对着景山底子午,为什么不对北海底琼岛?我想景山明是开紫禁城外底护河所积底土,琼岛也是垒积从北海挖出来底土而成的。

从亭后底树缝里远远看见鼓楼。地安门前后底大街,人马默默地走,城市底喧嚣声,一点也听不见。鼓楼是不让正阳门那样雄壮地挺着。它底名字,改了又改,一会是明耻楼,一会又是齐政楼,现在大概又是明耻楼吧。明耻不难,雪耻得努力。只怕市民能明白那耻底还不多,想来是多么可怜。记得前几年“三民主义”“帝国主义”这套名词随着北伐军到北平底时候,市民看些篆字标语,好像都明白各人蒙着无上的耻辱,而这耻辱是由于帝国主义底压迫。所以大家也随声附和唱着打倒和推翻!

从山上下来,崇祯殉国底地方依然是那么半死的槐树。据说树上原有一条练子锁着,庚子联军人京以后就不见了,现在那枯槁的部分,还有一个大洞。当时的练痕还隐约可以看见。义和团运动的结果,从解放这棵树,发展到解放这民族。这是一件多么可以发人深思底对象呢?山后的柏树发出幽恬底香气,好像是对于这地方底永远供物。

寿皇殿锁闭得严严地,因为谁也不愿意努尔哈赤底种类再做白痴的梦。每年底祭祀不举行了,庄严的神乐再也不能听见,只有从乡间进城来唱秧歌的孩子们,在墙外打的锣鼓,有时还可以送到殿前。

到景山门,回头仰望顶上方才所坐底地方,人都下来了。树上几只很面熟却不认得底鸟在叫着。亭里残破的古佛还坐在结那没人能懂底手印。

注释:①选自《杂感集》,商务印书馆1946年版。作者许地山(1893-1941),笔名落花生,现代作家。著有《危巢坠简》、《空山灵雨》等。

圆明园之黄昏①

/杨振声

害病也得有害病的资格。假如有人关心你,那你偶然害点小病,倒可以真个享受点清福。院子静悄悄的,屋子也静悄悄的。只有一线阳光从窗隙里穿进,一直射在你窗前的花瓶子上。假若你吃中国药的话,时时还有药香从帘缝钻进,扑到你鼻子里,把满屋子的寂静,添上一笔甜蜜的风味。你心里把什么事都放下,只懒洋洋地斜倚在枕上,默默地看那纸窗上筛着的几枝疏疏的竹影,随着轻风微微地动摇。忽地她跑到你床前,问你想吃什么饭。你在这个时候,大可以利用机会要求平常你想吃她不肯做的菜吃吃。你有这样害病的福气,就使你没病,也可以装出几分病来,既可以骗她的几顿好饭吃,又可以骗到她平常不肯轻易给你的一种温柔。可是,假如没人关心你,只有厨子是你的一家之主,那你顶好是不害病。你病了不吃饭,他乐得少做几顿饭菜;你病了不出门,他乐得少擦几次皮鞋。你与其躺在床上,听他在廊檐下与隔壁的老妈子说笑,反不如硬着心肠一个人跑出去,也许在河边上找到株老柳,可以倚倚,看看那水里的树影和游鱼;也许在山脚上碰到块石头,可以坐坐,望那天边的孤云与断雁,总之,没人关心你,你还躺在床上害病,是要不得的。

我心里这样地想着,我的脚已经走出大门来了。西风吹着成阵的黄叶,在脚下旋绕,眼前已是满郊秋色了。惘惘地过了石桥沿着河边走去,偶一抬头看见十几株岸然挺起的老柏,才知道已走到圆明园的门前。心想,以前总怕荒凉,对于这个历史的所在,总没好好地玩过。现在的心境,正难得个凄凉的处所给它解放解放。于是我就向着那漆雕全落,屋瓦半存的大门走去,门前坐了几个讨饭的花子,在夕阳里解衣捕虱。见人经过,他们也并不抬头睬一眼。我走进大门,只见一片荒草,漫漫地浸在西风残照里面,间或草田里站立个荷锄的农夫,土坡上,下来个看牛的牧子,这里见匹白马,在那儿闲闲地吃草,那里见头黄牛,在那儿舒舒地高卧。不但昔日的宫殿楼台,全变成无边萋萋衰草,就是当年的曲水清塘,也全都变成一片的萧萧芦苇了。你纵想凭吊,也没有一点印痕可寻,一个人只凄凄地在古墟断桥间徘徊着,忽然想起意大利宫来,荒草蔓路之中,不知从哪里走去,恰巧土坡前有个提篮挖菜的小孩子,我走过去问他一声。他领我走上土坡去,向北指着一带颓墙给我看,依稀中犹望见片段的故宫墙壁,屹立在夕阳里面。离开了挖菜小孩子,我沿着生满芦苇的池塘边一条小路走去。四围只听到西风吹得草叶与芦苇瑟瑟作响。又转过几个土山,经过几处曲塘,一路上都望不到那故宫的影子。过一个石镇的小桥,那水真晶莹得可爱。踏过小桥,前面又是土山。还不知那故宫究在何处。忽然一转土山,那数座白玉故宫的遗址便突然出现于面前了。只觉得恍惚中另到一个世界似的。欣赏、赞叹、惋惜、凄怆,一齐都攒上心来!这一连几座宫殿,当日都是白玉为台,白玉为阶,白玉为柱,白玉为墙的。如今呢?几乎全没于蓬蒿荆棘中了!屋顶不用说,是全脱盖了,墙壁也全坍塌了。白玉呢?有的卧在草中,有的半埋土下,有的压于石土之底,有的欹在石柱之上。雕刻呢?有的碎成片段了,有的泥土污渍了,有的人丢了头,有的龙断了尾,有的没在河沟里面,有的被人偷去了!只剩下一列列的玉柱,屹立在夕照里面,像一队压阵角的武士。在柱前徘徊徘徊,看看那柱上的雕刻,披开荒草,摸摸那石上的图案,使你不能不想见当时的艺术,再看看那石壁颓为土丘,玉阶蔓生荆棘,当日庭院,于今只有茂草;当日清池,于今变成污泽;这白玉栏杆,当年有多少宫人,曾经倚了笑语,于今只围绕着寒蛩的切切哀吟了;这莹澈的池水,当年有几番画妨的笙歌,于今只充满着芦苇的萧萧悲语了;这玉殿洞房,当年藏过多少的金粉佳丽,于今只成了狐狸出没的荒丘了;这皇宫御院,当年是个多么威严的所在,如今只有看羊的牧子,露宿的乞儿偶来栖息了。虽说是你看了罗马的故宫,不必感到罗马的兴亡;可是如法国的凡尔赛,芳吞波罗等废宫,都在民国里保存着,为国家建筑艺术的珍品,我们为什么把这样的古迹都听他去与荆棘争命呢!且听说有人把石柱与雕刻偷偷卖与外人,这是何等羞耻的事!这种罗马式的建筑,在中国是唯一的古迹,你毁它一块小石,都觉得是犯了罪,竟有大批偷着卖的事;为什么政府与社会都不肯保重点古迹呢!

我正在这样地幻想,低头看见我的影子,已淡淡地印在古台上了。抬起头来只见怆凄的半月,已从西半天上放出素光,侵人这一片荒凉之中,这成堆的白玉,再镀上这一层银色的月光,越现其洁白、苍凉、素净、寒气逼人。我心想走上高台,领略领略这全境的清彻罢。刚到台级,只见在两个石柱中间现出一双灯亮的眼睛正对望着我,我不觉打了个寒噤。那边草一响,向上一跳,在月光迷离中照出一道弓形的曲线,蓬蓬大尾,窜入荒草,接着是一阵草叶响,我才知道是只野狐。心跳地定一定,耳边上风动草叶声,芦叶相擦声,风过石壁声,卷黄叶声,唧唧的蟋蟀声,潺潺的水流声,都来增加这地方的寂静。再看那四面巉岩的白石,森森如鬼立,地上颓卧的石条,凝冷如僵尸,我自己的牙根,也禁不住地震动了。通身如浸在冰窟一般。自己才想起若再添了病,回家没人关心怎么好!只得转身往回头走来。刚出了故宫的旧址,来到土坡上,不觉回头望一望,只见一片玉海,在迷离的银雾笼罩中,若有无限哀怨的。我悄然下了土坡,一个人伴着影子走,心里总是不解,为什么英法要烧掉这座园子,假若他们能把清家的帝王烧死在宫里,也还有个道理可说,却只单单地烧掉这件历史上的艺术品!难道我们烧了他们的鸦片,他们就有权力来烧我们的艺术品吗?

注释:①选自《现代评论》第4卷99期,1926年10月30日版。作者杨振声(1890-1956),现代学者。著有《玉君》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