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北京读本(大夏书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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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宫阙园囿(1)

作为五百年帝都的北京,帝王的居住活动场所,宫阙园囿见证并记录了一个个王朝的兴盛与式微、煊赫与没落,正如胡同和四合院展现了平民的市井生活一样。“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随着最后一个王朝也化为放逐的背影,隐入历史苍茫的丛林,这些昔日的禁地,一转而为平民也可以自由出入、游览评说的“风景”。这组现代作家的文章,读来多少有些“咏史”的味道:有沧桑的感慨,有醒世的恒言,也免不了“欣赏、赞叹、惋惜、凄怆,一起都攒上心来”(《圆明园之黄昏》)。一场数百年的繁华春梦尽成“京华烟云”,因此,“圆明园之黄昏”实在可以视为弥漫在这些文字间的共同的隐喻。

从前,这些皇家的宫阙和园林,与平民的胡同和大杂院,虽然同顶着北京的一片天空,但待在皇宫里的人和住在胡同中的人,那可是天上人间,中间隔着迈不过去的鸿沟。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时代终于变了。在作家们的笔下,我们看到的是另一番景象:圆明园的断壁残垣成了野狐出没的地方,景山上的那棵歪脖子树还隐约可见崇祯皇帝自尽的痕迹……这一切似乎早被那首俚俗的小令所预言: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

王谢已逝,华堂倾圮,连燕子也杏不可寻,置换成北京上空祥和的鸽群和聒噪的乌鸦。若是推荐一个城市作为一部中国历史的寓言,北京或许是最佳的选择。再次造访这些昔日皇家的禁地,你会在风景和建筑之外,读出怎样的历史感悟?

同样的“风景”,不同的眼光可以读出不同的意义来。除了上面刻意强调的历史兴衰、时变世移,作为中国传统建筑的它们,和民居、私家园林、寺庙这样的建筑,分别代表了中国古建筑的不同成就;关注建筑,其实是为了关注建筑里的人和人的生活,从这些角度,是否也会有新的发现?

北平的天坛①

/盛成

我站在金字塔的前面,不断地想长城,不断地想天坛,这三座世界上的世界奇观。

因此我回到中国,回到北平,一别十年的故都,立刻去瞻仰天坛。昔日北京的前门大街,现在繁华转到南京太平路去了;天桥依旧在,可惜也荒凉,新世界关了大门,城南游艺园十分冷落!过天桥,原有石桥,惜已拆平,稍不留意,都不知道这就是一座小桥,小天桥。天桥东南,就是天坛,与先农坛左右相对。

天坛的特色,内垣外墙,都是前方后圆,而且东南西三面皆方,唯有北面独圆,与罗马万神庙恰巧相反,那是三面圆一面方的形式。外垣周九里十三步。内垣周围七里,内垣之外,外垣之内为外坛,内垣之内为内坛。世界奇观,即在内坛之内。

天坛之奇观有二:一为圜丘坛,一为祈年殿。圜丘坛在前方为昔日皇帝祀天之所,民国以后,袁世凯要做洪宪太祖的时候,曾来过这里,最近某某僭登大宝因为长春没有南京洪武门外的天坛遗址,临时搭起土坛,唱了一出草台戏。祈年殿在后面,位在祈谷坛上,为古代明堂制,春秋二祭,在这里举行“新谷”与“大亨”两典。民国以来,曹锟之宪法,曾在此起草,世所谓“天坛宪法”。

由外坛进来,行甬道上,两旁有方石座,左右对立,为昔日树旗扬徽之遗础,升石级,左转向北而往祈年殿,右转向南而往圜丘坛。普通游人之习惯,先往北去,因为他们看见祈年殿的外冠金顶,覆瓦琉璃,以为那里就是天坛本部了。

祈年殿也围着一道宫墙,祈谷坛三层,皆以白石叠砌,每层均围以石栏杆,祈年殿居正中,上下三层,周以红柱,上盖天蓝色琉璃瓦,内铺金砖,正中有天然龙形方石一块,富丽堂皇,真天下之奇观也!

圆的建筑,始于原人时代,古罗马的灶神庙,与祈年殿的形式,可称无独有偶了。北极的土人与美洲的土人,以及高卢人的居屋,都是圆形的。

假如我们会合了许多不同的民族,金字塔的民族,太上宫天空花园猎后宫,已死未死将死的民族,一齐到天坛来祭天,各穿各的装束,各执各的旌旗,由祈年殿出发走到圜丘坛去,这不就是世界大同了吗?

过皇穹宇,金顶单檐,内外环转各八柱,为藏神版之所,过此即是圜丘坛。社稷坛是方坛,这是圆坛。

坛三层,皆以白石砌成,最下层阔二百尺,最上层八十五尺,中层一百四十二尺有奇。第一层白石栏杆一百八十,第二层一百零八,第三层即最上层七十二,共计三百六十,合一年三百六十日,暗合周天三百六十度。全部建筑俱有几何学的确切,以及其他特色有数字象征之意义,坛基各分三层,积九成数,坛中无处莫非九,所谓九天九州九族九畴九章算术,九等赋,九九消寒图。我们可以说九字是中国文化的象征。

站在顶上当中那块圆石上,一个披发跣左足的道人,好像他作法退鬼,旁边围着九位判官,再围着许多侍从,共计八十一位,只听他口中念念有词:“天,你真瞎了眼睛,受胡奴的祭典,我代表汉族,誓不承认!”

我又听到一个声音:

“这个世界奇观,是汉族的建筑,是中华唯一的光荣,不能让胡奴随便拿去的!”

“杀啊!”

“上!”……

注释;①选自《论语》97期,1936年版。作者盛成(1899-1996),江苏人。作家,翻译家。著有《我的母亲》、《海外工读十年纪实》等。

上景山①

/许地山

无论那一季,登景山最合宜的时间是在清早或下午三点以后。晴天,眼界可以望朦胧处;雨天可以赏雨脚底长度和电光底迅射;雪天,可以令人咀嚼着无色界底滋味。

在万春亭上坐着,定神看北上门后底马路(从前路在门前,如今路在门后)尽是行人和车马,路边底梓树都已掉了叶子。不错,已经立冬了,今年天气可有点怪,到现在还没冻冰。多谢芰荷底业主把残茎部去掉,教我们能看见紫禁城外护城河水光还在闪烁着。

神武门上是关闭得严严地。最讨厌的是楼前那枝很长的旗竿,侮辱了全个建筑底庄严。门楼两旁树它一对,不成吗?禁城上时时有人在走着,恐怕都是外国的旅人。

皇宫一所一所排列着非常整齐。怎么一个那么不讲纪律底民族,会建筑这么严整的宫庭?我对着一片黄瓦这样想着。不,说不讲纪律未免有点过火,我们可以说这民族是把旧的纪律忘掉,正在找一个新的咧。新的找不着,终究还要回来的。北京房子,皇宫也算在里头,主要的建筑都是向南的,谁也没有这样强迫过建筑者,说非这样修不可。但纪律因为利益所在,在不言中被遵守了。夏天受着解愠的熏风,冬天接着可爱的暖日,只要守着盖房子底法则,这利益是不用争而自来的。所以我们要问在我们的政治社会里有这样的熏风和暖日吗?

最初在崖壁上写大字铭功底是强盗底老师,我眼睛看着神武门上底几个大字,心里想着李斯。皇帝也是强盗底一种,是个白痴强盗。他抢了天下把自己监禁在宫中,把一切宝物聚在身边,以为他是富有天下。这样一代过一代,到头来还是被他底糊涂奴仆,或贪婪臣宰,讨、瞒、偷、换,到连性命也不定保得住。这岂不是个白痴强盗?在白痴强盗底下才会产出大盗和小偷来。一个小偷,多少总要有一点跳女墙钻狗洞底本领,有他的禁忌,有他的信仰和道德。大盗只会利用他的奴性去请托攀缘,自赞赞他,禁忌固然没有,道德更不必提。谁也不能不承认盗贼是寄生人类底一种,但最可杀的是那班为大盗之一的斯文贼。他们不像小偷为延命去营鼠雀底生活;也不像一般的大盗,凭着自己的勇敢去抢天下。所以明火打劫底强盗最恨底是斯文贼。这里我又联想到张献忠。有一次他开科取士,檄诸州举贡生员后至者妻女充院,本犯剥皮,有司教官斩,连坐十家。诸生到时,他要他们在一丈见方底大黄旗上写个帅字,字画要像斗底粗大,还要一笔写成。一个生员王志道缚草为笔,用大缸贮墨汁将草笔泡在缸里,三天,再取出来写。果然一笔写成了。他以为可以讨献忠底喜欢,谁知献忠说,“他日图我必定是你”,立即把他杀来祭旗。献忠对待念书人是多么痛快。他知道他们是寄生底寄生。他底使命是来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