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雄主与贤臣
《左传》全书出现的人物,上至天子诸侯、王公卿相,下至行人商贾、皂隶仆役,共有三千多个。不少人物以其鲜明的个性、独特的面貌,活现在读者的面前。本节与下一节,以“雄主和昏君”、“贤臣和佞臣”来区分人物,严格地说并不十分准确。笔者只是为了醒目而已。不过,从《左传》作者“惩恶劝善”的目的和这些人物在后代所产生的文化审美效应来说,大抵还是不错的。
所谓贤君和贤臣,是指在春秋历史舞台上叱咤风云并建立了一定功业的历史人物。清人冯李骅说:“《左传》大抵前半出色写一管仲,后半出色写一子产,中间出色写晋文公、悼公、秦穆、楚庄数人而已。”(《左绣·读左卮言》)这只是就写得最出色的主要人物而言。冯李骅的总结,包括两个层次:一是那些在历史上建立了功业的国君尤其是霸主们;二是辅佐国君取得成就的贤臣。
一、雄主和明君
在第一个层次中,最突出的有春秋五霸和郑庄公、晋悼公、吴王阖庐等人。前面已经提到过,《左传》开篇第一个人物郑庄公,就是一位枭雄。且看隐公元年的记载:初,郑武公娶于申,曰武姜,生庄公及共叔段。庄公寤生,惊姜氏,故名曰“寤生”,遂恶之。爱共叔段,欲立之。亟请于武公,公弗许。
及庄公即位,为之请制。公曰:“制,严邑也,虢叔死焉,佗邑唯命”。请京,使居之,谓之京城大叔。祭仲曰:“都城过百雉,国之害也。先王之制,大都不过参国之一,中五之一,小九之一。今京不度,非制也。君将不堪。”公曰:“姜氏欲之,焉辟害?”对曰:“姜氏何厌之有?不如早为之所,无使滋蔓,蔓难图也;蔓草犹不可除,况君之宠弟乎?”公曰:“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
既而大叔命西鄙北鄙贰于己。公子吕曰:“国不堪贰,君将若之何?欲与大叔,臣请事之;若弗与,则请除之。无生民心。”公曰:“无庸,将自及。”
大叔又收贰以为己邑,至于廪延。子封曰:“可矣。厚将得众。”公曰:“不义不昵,厚将崩。”
大叔完聚,缮甲兵,具卒乘,将袭郑。夫人将启之。公闻其期,曰:“可矣!”命子封帅车二百乘以伐京。京叛大叔段。段入于鄢。公伐诸鄢。五月辛丑,大叔出奔共。
遂置姜氏于城颍,而誓之曰:“不及黄泉,无相见也。”既而悔之。颍考叔为颍谷封人,闻之,有献于公。公赐之食。食舍肉。公问之。对曰:“小人有母,皆尝小人之食矣,未尝君之羹。请以遗之。”公曰:“尔有母遗,繄我独无!”颍考叔曰:“敢问何谓也?”公语之故,且告之悔。对曰:“君何患焉?若阙地及泉,隧而相见,其谁不然?”公从之。公入而赋:“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姜出而赋:“大隧之外,其乐也泄泄。”遂为母子如初。
在春秋初期的历史舞台上,郑庄公确是一个有才干的政治家,又是一个雄鸷阴险、虚伪毒辣的统治者。冯李骅说是“春秋初年,郑庄枭雄,为诸侯之冠”,仅从郑庄公对待其弟共叔段及其母亲姜氏的态度,便可见一斑。郑庄公知道兄弟之间的一场权力之争是不可避免的,消灭共叔段势在必然,但他却要摆出一副“仁慈”的面孔。不给叔段制地,看似爱护叔段,实际上是惧其居险难制,防患于未然。共叔段依恃母宠,野心勃勃,聚敛兼并,扩张领土,终于利令智昏,发展到企图袭郑夺位的地步。郑庄公早洞察其奸,非但不早加翦除,反而欲擒故纵,麻痹对方,诱使其陷入泥淖,连手下的臣子都为之迷惑,可见其阴谋诡谲,手段老辣。消灭了共叔段,他对母亲姜氏恨之入骨,发誓永不相见,过后又演出了一场和好的闹剧,足见他的奸诈与虚伪。就是这样一个雄鸷老辣的人物,当他安定国内之后,便开始了对外的扩张攻伐。周平王欲让虢公与郑庄公同为左右卿士共掌王事,郑庄公心怀不满,竟胁迫周平王用王子狐与郑太子忽交质以箝制周室。周平王成了与他平起平坐的诸侯。随后,他侵卫、伐宋、入许,打着王命的旗号东征西讨,俨然一副霸主的模样,郑庄公与周王的矛盾,也终于愈演愈烈,最后以兵戎相见:王夺郑伯政,郑伯不朝。秋,王以诸侯伐郑,郑伯御之。王为中军,虢公林父将右军,蔡人卫人属焉;周公黑肩将左军,陈人属焉。郑子元请为左拒,以当蔡人、卫人,为右拒以当陈人,曰:“陈乱,民莫有斗心。若先犯之,必奔。王卒顾之,必乱。蔡、卫不枝,固将先奔,既而萃于王卒,可以集事。”从之。曼伯为右拒,祭仲足为左拒,原繁、高渠弥以中军奉公,为鱼丽之陈,先偏后伍,伍承弥缝,战于葛。命二拒曰:“动而鼓!”蔡、卫、陈皆奔,王卒乱,郑师合以攻之,王卒大败。祝聃射王中肩,王亦能军。祝聃请从之,公曰:“君子不欲多上人,况敢凌天子乎?苟自救也,社稷无陨,多矣。”夜,郑伯使祭足劳王,且问左右。(桓公五年)
“君臣交质”,郑庄公已经完全不把周王当天子看待;“射王中肩”,则简直是犯上作乱了。但是郑庄公全然不顾忌这些,的确是一个敢于冲决旧传统观念的新兴势力的代表。当然这个新兴势力的代表仍然还留着旧传统的尾巴,那就是还要保持着“尊王”的虚假幌子,以“不欲多上人”与“苟自救也”来为自己掩饰,甚至假惺惺地连夜派人慰劳周王。其中虽然有时代的原因,即在春秋初年的诸侯还不可能彻底抛弃周王朝而独立,也可以看出郑庄公手段的老辣。所以,郑庄公在春秋初年,实在是一个对传统的旧制度的首发难者。从政治才干上来说,郑庄公并不亚于后来的齐桓、晋文。有人认为他是一个曹操式的英雄,不无道理。
春秋五霸之中,以对晋文公的描写最为出色。晋文公重耳是晋献公的庶子,本非太子。晋国发生骊姬之乱,群公子逃亡,重耳也在列国流亡了十九年,作者在僖公二十三、二十四年写了晋文公重耳流亡十九年的遭遇和回国夺取君位的经过:晋公子重耳之及于难也,晋人伐诸蒲城。蒲城人欲战,重耳不可,曰:“保君父之命而享其生禄,于是乎得人;有人而校,罪莫大焉。吾其奔也。”遂奔狄。从者狐偃、赵衰、颠颉、魏武子、司空季子。
狄人伐咎如,获其二女叔隗、季隗,纳诸公子。公子取季隗,生伯鯈、叔刘;以叔隗妻赵衰,生盾。将适齐,谓季隗曰:“待我二十五年,不来而后嫁”。对曰:“我二十五年矣,又如是而嫁,则就木焉。请待子。”处狄十二年而行。
过卫,卫文公不礼焉。出于五鹿,乞食于野人,野人与之块。公子怒,欲鞭之。子犯曰:“天赐也。”稽首受而载之。
及齐,齐桓公妻之,有马二十乘,公子安之,从者以为不可。将行,谋于桑下。蚕妾在其上,以告姜氏,姜氏杀之,而谓公子曰:“子有四方之志,其闻之者,吾杀之矣。”公子曰:“无之。”姜曰:“行也。怀与安,实败名。”公子不可。姜与子犯谋,醉而遣之。醒,以戈逐子犯。
及曹,曹共公闻其骈胁,欲观其裸。浴,薄而观之。僖负羁之妻曰:“吾观晋公子之从者,皆足以相国。若以相,夫子必反其国,反其国,必得志于诸侯。得志于诸侯,而诛无礼,曹其首也。子盍蚤自贰焉?”乃馈盘飧,置璧焉。公子受飧反璧。
及宋,宋襄公赠之以马二十乘。
及郑,郑文公亦不礼焉。叔詹谏曰:“臣闻天之所启,人弗及也。晋公子有三焉,天其或者将建诸,君其礼焉。男女同姓,其生不蕃,晋公子,姬出也,而至于今,一也;离外之患,而天不靖晋国,殆将启之,二也;有三士足以上人而从之,三也。晋郑同侪,其过子弟,固将礼焉,况天之所启乎?”弗听。
及楚,楚子飨之,曰:“公子若反晋国,则何以报不谷?”对曰:“子女玉帛,则君有之;羽毛齿革,则君地生焉。其波及晋国者,君之余也。其何以报君?”曰:“虽然,何以报我?”对曰:“若以君之灵,得反晋国,晋楚治兵,遇于中原,其辟君三舍。若不获命,其左执鞭弭,右属櫜鞬,以与君周旋。”子玉请杀之。楚子曰:“晋公子广而俭,文而有礼;其从者肃而宽,忠而能力。晋侯无亲,外内恶之。吾闻姬姓,唐叔之后其后衰者也。其将由晋公子乎!天将兴之,谁能废之?违天必有大咎。”乃送诸秦。
秦伯纳女五人,怀嬴与焉。奉匜沃盥,既而挥之。怒曰:“秦晋匹也,何以卑我?”公子惧,降服而囚。他日,公享之。子犯曰:“吾不如衰之文也,请使衰从。”公子赋《河水》,公赋《六月》。赵衰曰:“重耳拜赐”。公子降,拜,稽首。公降一级而辞焉。衰曰:“君称所以佐天子者命重耳,重耳敢不拜?”
二十四年,春,王正月,秦伯纳之。不书,不告入也。及河,子犯以璧授公子,曰:“臣负羁绁,从君巡于天下,臣之罪甚多矣。臣犹知之,而况君乎?请由此亡。”公子曰:“所不与舅氏同心者,有如白水!”投其璧于河。
济河,围令狐,入桑泉,取臼衰。
二月,甲午,晋师军于庐柳。秦伯使公子絷如晋师。师退,军于郇。辛丑,狐偃及秦、晋之大夫盟于郇。壬寅,公子入于晋师。丙午,入于曲沃。丁未,朝于武宫。戊申,使杀怀公于高梁。不书,亦不告也。(僖公二十三年、二十四年)
其后,作者还写了晋文公即位之后接见寺人披、竖头须等人,善于团结反对过自己的人;以及旌扬介之推不言禄的事情,以显示晋文公政治上的成熟。在这两年的记载里,我们发现作者对于晋文公从一个平凡的贵族公子变成一代雄主的经历描述得特别详细。晋公子重耳不是世子,本来没有嗣位的希望,他自己也与世无争,安于现状。但是宫廷内的激烈争嗣斗争把他卷进了矛盾的旋涡,迫使他作出自己的选择。晋骊姬之乱时,开始他只是被动的避难逃亡,并没有回国争位的念头,他身上奔流着的依然是缺乏修养的公子哥儿的血。他处狄十二年,苟且偷安,到了齐国,甚至想终老于齐。后来经历了曹、宋、郑、楚等国的流亡生活,洞察诸侯国之间的复杂关系、世态的炎凉、人情的冷暖,使他艰辛备尝,身上的旧习气也一荡而尽。在楚国,面对楚王提出的回报要求时,他以针锋相对又不卑不亢的回答,拒绝了割地为报的要挟,显示出他在外交斗争上的机智和策略。这与晋惠公为求回国便轻易割地赂秦形成鲜明的对比。骊姬之难后,晋国内部混乱,晋惠公又为秦国战败于韩原,这时,成熟了的重耳对君位的野心便发展起来。在秦国,他极力讨得秦国的欢心,争取秦国的支持以夺取君位。降服而囚以谢罪怀赢,降拜秦穆公之赐,就是他为上述目的而作出的姿态与表演。艰难复杂的环境,把重耳磨炼成一个成熟老练的政治家。但是,他的野心也随之膨胀了。等到他安定了国内,巩固了君位,又平定了周王室的内乱,他已不满足做一国之君,而是要出来做霸主,领导历史的潮流了。到了僖公二十八年(前632年)城濮之战,他一战打败了楚国,终于登上了霸主的宝座。可见,社会的环境,历史的趋势,就是这样把一个平凡的贵族公子培养锻炼成一个功业显赫的霸主,成为历史上不可低估的一代枭雄。
春秋后期的一位雄主,就是吴王阖庐。阖庐(即公子光)是吴子寿梦的嫡孙,诸樊的长子。吴国自从寿梦强大之后,虽也经历过几次动乱,但总的来说国内较稳定。吴国在寿梦之时,巫臣入吴,教吴乘车,教吴战阵,使吴国的军队提高了战斗力。当楚国的统治阶级已经衰老之时,吴国的新生力量正在兴起,表现出一股勃发进取的生气。阖庐本人也是个如郑庄公那样的枭雄。《左传》中说其人“甚文”,不但“甚文”,也是个有勇有谋的雄杰。昭公十七年夺回“馀皇舟”一战,可以看出他的善谋与机变:吴伐楚。阳匄为令尹,卜战不吉。司马子鱼曰:“我得上流,何故不吉?且楚故,司马令龟,我请改卜。”令曰:“鲂也以其属死之,楚师继之,尚大克之。”吉。战于长岸,子鱼先死,楚师继之,大败吴师,获其乘舟馀皇,使随人与后至者守之,环而堑之,及泉,盈其隧炭,陈以待命。吴公子先请于其众曰:“丧先王之乘舟,岂唯光之罪,众亦有焉,请藉取之以救死。”众许之。使长鬣者三人潜伏于舟侧,曰:“我呼‘馀皇’,则对。”师夜从之,三呼皆迭对,楚人从而杀之。楚师乱,吴人大败之,取馀皇以归。(昭公十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