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馀皇舟”是吴国的战船,很大的战船,名叫“馀皇”。吴人善于水战,它的船也很有特色,而且棹子很大。“馀皇”是里头最大的船,像旗舰一样的大船,在长岸战役中被楚人夺走了,楚人夺走了这条战船,大概楚人不会水战,也不会用“馀皇”这样的大船,所以把它弄到岸边,派了许多人去看守,并且环饶着这条船挖深沟,用碳填满,并摆开阵势,怕吴国人来夺回去。吴公子光对部下说,馀皇舟丢了,不但是我的责任,也是大家的责任,所以要拼死夺回来。他就派了三个身高力壮的人埋伏在船旁边,连喊三次“馀皇”这个名字,埋伏的人都回答了,楚人去杀这三个人,公子光乘机冲上去,把楚人打败,夺回馀皇舟。公子光用的是调虎离山计。军事上,公子光有出色的才干,我们看他未即位时指挥的鸡父之战:吴人伐州来,楚薳越帅师及诸侯之师奔命救州来。吴人御诸钟离。子瑕卒,楚师熸。吴公子光曰:“诸侯从于楚者众而皆小国也,畏楚而不获已,是以来。吾闻之曰:‘作事威克其爱,唯小必济。’胡、沈之君幼而狂,陈大夫啮壮而顽,顿与许、蔡疾楚政。楚令尹死,其师熸,帅贱多宠,政令不壹,七国同役而不同心,帅贱而不能整,无大威命,楚可败也。若分师,先以犯胡、沈与陈,必先奔。三国败,诸侯之师乃摇心矣。诸侯乘乱,楚必大奔,请先者去备薄威,后者敦陈整旅。”吴子从之。戊辰晦,战于鸡父。吴子以罪人三千,先犯胡、沈与陈,三国争之。吴为三军以击于后,中军从王,光帅右,掩余帅左。吴之罪人或奔或止,三国乱。吴师击之,三国败,获胡、沈之君及陈大夫。舍胡、沈之囚,使奔许与蔡、顿,曰:“吾君死矣!”师噪而从之,三国奔,楚师大奔。(昭公二十三年)
公子光对楚国及其盟国关系的分析,作战计策的制定,都体现出杰出的军事才能。阖庐早就有篡位夺权的野心,伍子胥(伍员)也早就洞察其“将有他志”,因此为他养了侠士设诸。几年之后,阖庐便用设诸刺杀了吴王僚,夺取了君位。不过即位之后,他倒能认识到国内安民治乱的重要,能“亲其民,视民如子,辛苦同之”,“勤恤其民,而与之劳逸”,因此“民不疲劳,死知不旷”,吴国的国力很快强盛起来。
吴国自寿梦开始,就有称霸中原的野心。只是由于晋国的拉拢,一时无法与中原诸侯抗衡。楚国是它的西邻,到春秋末期,楚国内部的纷乱不安定,使之国势日削。阖庐即位之后,善纳人谋,时时准备伐楚,并终于在定公四年攻入郢都:吴子(阖庐)问于伍员曰:“初而言伐楚,余知其可也,而恐其使余往也。又恶人之有余之功也,今余将自有之矣。伐楚何如?”对曰:“楚执政众而乖,莫适任患。若为三师以肄焉,一师至,彼必皆出,彼出则归,彼归则出,楚必道敝。亟肄以罢之,多方以误之,既罢而后以三军继之,必大克之。”阖庐从之,楚于是乎始病。(昭公三十年)
伍员为吴行人,以谋楚。楚之杀郤宛也,伯氏之族出。伯州犁之孙嚭为吴太宰,以谋楚。楚自昭王即位,无岁不有吴师。蔡侯因之,以其子乾与其大夫之子为质于吴。冬,蔡侯、吴子、唐侯伐楚。舍舟于淮汭,自豫章与楚夹汉。
……
十一月庚午,二师陈于柏举。阖庐之弟夫王,晨请于阖庐曰:“楚瓦不仁,其臣莫有死志。先伐之,其卒必奔;而后大师继之,必克!”弗许。夫王曰:“所谓臣义而行不待命者,其此之谓也。今日我死,楚可入也!”以其属五千,先击子常之卒。子常之卒奔,楚师乱,吴师大败之。子常奔郑,史皇以其乘广死。
吴从楚师,及清发,将击之。夫王曰:“困兽犹斗,况人乎?若知不免而致死,必败我;若使先济者知免,后者慕之,蔑有斗心矣。半济而后可击也!”从之,又败之。楚人为食,吴人及之;奔,食而从之,败诸雍澨。
五战及郢。己卯,楚子(昭王)取其妹季芈畀我以出。涉雎,针尹固与王同舟,王使执燧象以奔吴师。庚辰,吴入郢。(定公四年)
阖庐重用从楚国逃亡来吴的伍员,又善于抓住有利时机,因此在柏举一战,打败楚国,进占郢都,终于了却了他的夙愿,并且在诸侯之中称霸一时。
概括起来说,作者描写的雄主这一系列人物,都具有以下几个方面的共同特征。首先,这些能够在历史上建立了一定功业的国君霸主,大都能对所处的形势有十分清醒的认识和把握。春秋时代,是一个王纲解纽、诸侯称霸、政出多门、大夫擅权的时代,在这样一个弱肉强食、争夺激烈的斗争环境中,他们都有一个清醒的政治头脑,敏锐的目光及果断的行动,善于抓住有利时机,在争夺中谋崛起,在分裂中图霸权。如郑庄公,在春秋初年利用郑国与周王室的特殊关系(郑武公以大军保护周平王东迁有功,为周王卿士),控制住王室这张王牌,号令诸侯,横行中原。此后,齐桓公、秦穆公、晋文公等人,都是看准中原霸业衰歇的有利时机,暴兴于诸侯之中。哪怕是宋襄公,也做了几天图霸的美梦。宋襄公算不上明君,却也同样是个时代的产儿。宋国是殷商遗裔,在春秋时期只是一个中等国家,一直积弱不振。其主要原因,是宋国宗法制度稳固,强宗大族擅权,政治上因循守旧、积重难返。宋国本没有争霸的条件,只因当时“齐桓既没,晋文未兴”,宋襄公在僖公九年即位之后,连续几年侵伐小国取得了一些胜利,促成了他的争霸野心,欲跻身霸主之列。但他是徒有霸心而无霸术。僖公二十一年鹿上之会,他想求楚人帮助他召集当时的小国,结果自己反被楚人所执,为楚人玩弄于股掌之上。他自认为宋国是“亡国之余”,因此在泓之战时以“不鼓不成列”来显示他的“君子仁德”,以此来弥补他的“德有所阙”,结果只能落下个身败名裂的结局。这就是时代的风云所创造出来的一个愚蠢可笑的人物。时代能造就英雄,但又要依靠英雄个人素质的高下与对机遇的把握。在众多的霸主之中,有不少人是经过激烈的夺权斗争才登上国君的宝座的,如齐桓公、晋文公、晋悼公等。或许因为经历了创业之艰难,所以他们一旦登上历史舞台,便能在复杂的斗争中抓住机遇,准确地把握着形势发展的潮流,掌握着时代导向的航标,巧妙地利用政治风云的助力,成为时代的弄潮儿。
其次,顺应着时代的潮流,他们都有比较明确的民本思想,知道重民、养民、爱民关系着国家的兴衰,因此能内修国政,励精图治,安抚百姓,视民如子。作者尤其详细地记载了齐桓公、晋文公、楚庄王、晋悼公等人物改革弊政,恤民治国的史事。他们一系列抚民利民的措施,使国家安定,国力强盛,因此具备了扩张称霸的基础。其中的许多人已经意识到上帝鬼神的虚幻与不可靠,成功的获取,在于国力的强大,民心的归附。这些,无疑地代表着当时的先进思想,也是他们事业上取得成功的思想力量。
第三,他们大都能择善使能,重用贤才。齐桓公之用管仲,秦穆公“举人之周”、“与人壹”,已成为历史上选贤使能的佳话。晋文公霸业显赫,其成就似乎更多地要归功于他手下的狐偃、赵衰、先轸等一大批贤臣,他是以知人善任成就功业。春秋时期,“楚材晋用”、“晋材楚用”,正是国君择才善任的结果。这种现象至战国遂蔚然成风。
另外,这些人物在性格上也有一些共同的特征。正如孔子所说:“晋文公谲而不正,齐桓公正而不谲。”(《论语·宪问》)其实,“谲而不正”是霸主们的共同特征。就以齐桓公为例。闵公元年,齐桓公派仲孙湫省鲁难,仲孙湫回国后,齐桓公即问:“鲁可取乎?”本来省鲁难是要慰问鲁国的灾难,可是仲孙湫回来,齐桓公并不问鲁难如何,却问“鲁国可以攻占吗”?可见省鲁难是假,觊觎鲁国是真。僖公九年葵丘之会,齐桓公霸业达到了顶峰,而齐桓公在盟会上下拜受胙的闹剧表演,也已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再如楚庄王,虽然号称仁德之君,但是宣公十三年他派申舟聘齐,故意不假道于宋而诱使宋国杀死申舟,以取得伐宋的借口。以上这些,何尝是“正”?相反的,宋襄公可谓“正”矣:“不鼓不成列”,“不重伤,不擒二毛”,这种“蠢猪式的仁义道德”,不但使他为楚国所败,甚至连性命也搭上了。所以,“谲而不正”是激烈的争霸斗争的必然产物,是政治斗争环境中铸造出来的性格。
二、贤臣
贤臣这一层次的人物,除冯李骅所说的子产外,还有晏婴、叔向、赵盾等人物。《左传》中的贤臣,包括两种类型。一类是他们虽是辅弼之臣,却不像后来封建社会皇权极端集权化之后的辅臣,只能做些谏议疏导、补苴罅漏的工作。他们一旦登台执政,便以一身任一国之安危,决定和主宰着国家的命运。他们虽处于辅臣之位,却有雄主之才、霸主之略。其代表,可推管仲和子产。管仲辅佐齐桓公建立了霸业,彪炳千秋。可是在《左传》中,管仲的事迹写得并不详细,冯李骅说《左传》前半出色写一管仲,此话并不准确。然而后半的子产,确实写得光彩照人。
子产是郑国的名臣。子产当政之时,正是春秋后期社会矛盾不断加剧的时代。郑国,经过春秋初期“小霸”的强盛之后,此时走向衰落。在外部,郑国南有强楚,北有晋霸,亲晋则楚怨,附楚则晋讨,左右为难;内部,“国小而逼,族大宠多”,同样面临着困境。子产执政,亦可谓受任于危难之际。子产上台后,首先是大胆地进行内政的改革:子产使都鄙有章,上下有服,田有封洫,庐井有伍。大人之忠俭者,从而与之;泰侈者,因而毙之。丰卷将祭,请田焉,弗许,曰:“唯君用鲜。众给而已。”子张怒,退而征役。子产奔晋,子皮止之,而逐丰卷。丰卷奔晋。子产请其田里,三年而复之;反其田里,及其入焉。
从政一年,舆人诵之,曰:“取我衣冠而褚之,取我田畴而伍之。孰杀子产,吾其与之!”及三年,又诵之曰:“我有子弟,子产诲之;我有田畴,子产殖之;子产而死,谁其嗣之!”(襄公三十年)
这一段话,是说子产把城市乡村、上下尊卑和田地都治理得很好,比如说前面举的丰卷、子张,都是郑国的大族。子产对于这些大族的处理是妥当而严肃的,对卿大夫忠诚和骄奢的分别加以处理。子产执政的头一年,人们还不理解他,甚至要杀死他,但三年之后,人们都称颂他了。所以,这是子产执政后采取的一系列措施,使郑国从动乱走向安定,包括对国外的危机和国内的混乱,逐步走向了安定。子产的改革,总要受到守旧派的反对和国人的误解,但是他仍然坚持自己的主张。《左传》写子产在惩罚丰卷和公孙黑与公孙楚等大族的问题上,表现出子产的策略,解决了“族大宠多”的痼疾,扫除了改革的障碍。像“作丘赋”、“铸刑书”这些重大的改革措施,子产都不顾郑国保守势力的反对,坚持到底,终于取得了积极的成果,提高了郑国的国力。子产铸刑书,将法令条文铸造在鼎上,公之于众。这是我国第一次公布法令条文,其意义不但在历史上第一次实行了明令法制,而且是对传统观念的一种挑战。
子产执政的另一特点是知人善任,又有较清醒的民本思想。《左传》中记载:子产之从政也,择能而使之。冯简子能断大事。子太叔美秀而文。公孙挥能知四国之为,而辨于其大夫之族姓、班位、贵贱、能否,而又善为辞令。裨谌能谋,谋于野则获,谋于邑则否。郑国将有诸侯之事,子产乃问四国之为于子羽,且使多为辞令;与裨谌乘以适野,使谋可否,而告冯简子,使断之;事成,乃授子太叔,使行之,以应对宾客。是以鲜有败事。……
郑人游于乡校,以论执政。然明谓子产曰:“毁乡校,何如?”子产曰:“何为?夫人朝夕退而游焉,以议执政之善否。其所善者,吾则行之;其所恶者,吾则改之:是吾师也。若之何毁之?我闻忠善以损怨,不闻作威以防怨。岂不遽止,然犹防川!大决所犯,伤人必多,吾不克救也;不如小决使道,不如吾闻而药之也。”然明曰:“蔑也今而后知吾子之信可事也,小人实不才。若果行此,其郑国实赖之,岂唯二三臣?”(襄公三十一年)
择善使能,量才而用,又不毁乡校,充分倾听下层的意见,这些都是子产治政成功的重要因素。
子产的外交才能也是非常出色的。子产在外交上虽采取依附晋国的策略,但又进行了有理有节的反抗强权的斗争。襄公二十二年,子产朝晋,历论晋、郑两国之间的关系,郑国对晋霸的一贯态度以及郑国曾经服楚的原因,表明了郑国对于晋霸既愿归服又不屈从媚事的态度。这是子产掌握的郑、晋邦交的基本准则。襄公二十五年,子产献捷于晋,晋人责问伐陈之事,带着极大的挑衅性,子产对此进行了针锋相对的斗争:晋人曰:“何故侵小?”对曰:“先王之命,唯罪所在,各致其辞。且昔天子之地一圻,列国一同,自是以衰。今大国多数圻矣,若无侵小,何以至焉?”晋人曰:“何故戎服?”对曰:“我先君武、庄为平、桓卿士。城濮之役,文公布命,曰:‘各复旧职。’命我文公戎服辅王,以授楚捷,不敢废王命故也。”士庄伯不能诘,复于赵文子。文子曰:“其辞顺。犯顺,不祥。”乃受之。